镜中那张属于“宝二爷”的、过分精致的脸，还在无声地嘲笑着我的荒谬处境。胃里那股熟悉的绞痛似乎被惊惶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源自骨髓的冰凉。
“二爷？您…您别吓我！” 袭人带着哭腔的声音把我从铜镜的魔咒中拽了回来。她几步抢上前，紧紧扶住我的胳膊，那力道透着真切的恐惧，仿佛怕我下一刻就要碎掉或者飞走。她温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寝衣传来，却丝毫驱不散我心底的寒意。
996猝死…然后被丢进这个叫“贾宝玉”的烂摊子… KPI是“还泪”？还有“原著党”在盯着？这算什么？死后强制再就业？而且还是高危、高压、KPI模糊不清的岗位！
“我…没事。” 我强迫自己从喉咙里挤出三个字，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没事？怎么可能没事！灵魂深处属于张伟的社畜灵魂在咆哮：我的房贷！我的车贷！我那还没升上去的P7！还有我那堆积如山的OKR文档！全完了！现在，我成了这个养在深闺人未识、据说衔玉而生、将来要“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贾宝玉？！
“您脸色还是不好，” 袭人担忧地看着我，小心翼翼地将我扶回那张奢华得令人发指的拔步床边坐下。“快把这安神汤喝了压压惊吧，是老太太特意吩咐熬的。” 她重新端起那碗黑乎乎、散发着浓郁草药味的汤剂，舀起一勺，吹了吹，递到我唇边。
看着那近在咫尺的汤匙，属于现代人的本能让我下意识地抗拒——这玩意儿有质检报告吗？成分安全吗？但袭人那双写满关切和不容置疑的眼睛，让我意识到：在这个世界，在这个身份下，“贾宝玉”没有拒绝的余地。我认命地张开嘴，苦涩的药汁滑入喉咙，带来一阵难以言喻的恶心感。
“慢点，二爷。” 袭人温柔地替我擦拭嘴角，动作熟练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她放下药碗，开始像汇报工作一样，事无巨细地讲述起来：“昨儿个您魇着了，可把阖府上下都惊动了。老太太守到三更天，眼睛都哭肿了，好容易才被鸳鸯姐姐劝回去歇着。太太也是一夜没合眼，天没亮就差人来问了好几遍。琏二奶奶亲自去请的王太医，诊了脉，说是惊着了，开了这安神的方子…”
听着她絮絮叨叨的“工作汇报”，我混乱的脑子终于抓住了一丝清明。老太太（贾母）、太太（王夫人）、琏二奶奶（王熙凤）、王太医…这些名字像冰冷的标签，瞬间激活了尘封在记忆深处的《红楼梦》人物关系图。眼前这个温柔细致的袭人，就是怡红院的首席大丫鬟，未来的“花姨娘”。
我的“行政主管”…不，我的“生活秘书”兼“健康管理专员”？
这个念头荒谬地冒出来，却意外地给了我一点立足之地。对，职场思维！即使换了皮囊，换了时空，我张伟的核心竞争力——用流程和逻辑理解世界——不能丢！这个贾府，不就是个结构复杂、等级森严、KPI模糊（比如“光宗耀祖”）的巨型家族企业吗？而我贾宝玉，目前看来，属于“核心嫡系但绩效垫底”的尴尬位置。
“嗯…知道了。” 我含糊地应着袭人的话，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扫过这间名为“绛芸轩”的卧室。紫檀木的家具泛着幽光，多宝格上的玉器瓷器透着低调的奢华，空气中昂贵的暖香丝丝缕缕…这一切都在无声地宣告：这里的“福利待遇”（物质层面）远超我前世累死累活的互联网大厂。
锦衣玉食，十指不沾阳春水，被一群漂亮丫鬟环绕伺候…这简首是无数社畜梦寐以求的“退休生活”模板！
然而，这份“福利”背后捆绑着什么？是那个该死的“还泪”KPI！是预知中大厦将倾的结局！是林妹妹的眼泪、晴雯的惨死、大观园的抄检、白茫茫一片的终结！这“岗位”的隐形“竞业协议”和“行业风险”高得吓人！
“二爷，时辰不早了，该起身了。” 袭人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风暴。她站起身，走到靠墙的黄花梨大衣柜前，动作轻柔地打开柜门。
里面挂满了各色绫罗绸缎制成的衣裳，色彩明丽，绣工精巧，晃得我眼花缭乱。红的像火，绿的像翡翠，鹅黄嫩得像初春的柳芽…每一件都散发着“我很贵”的气息。
袭人略作挑选，取出一件银红撒花缎面的长袄，配着松花色的绫裤，又搭了一条葱绿盘金彩绣的汗巾子。
“今儿穿这身可好？颜色鲜亮些，老太太见了必定欢喜。” 她捧着衣服走过来，脸上带着职业化的、恰到好处的询问笑容。
我看着她，又看看那堆华丽的“工作服”，内心疯狂OS：这“工装”成本也太高了！放现代够我买半年优衣库！还有这搭配…红配绿？虽然料子顶好，但这撞色…产品经理的本能让我想提点“用户体验优化”建议。
但我忍住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扮演好“贾宝玉”，别露馅！
“好…好。” 我像个提线木偶一样站起来，张开双臂。袭人熟练地开始替我解寝衣的带子。当那微凉的手指不可避免地触碰到我的皮肤时，我浑身肌肉瞬间绷紧，汗毛倒竖！
天啊！被异性贴身伺候换衣服！这“员工福利”尺度也太大了！张伟的灵魂在尖叫：职场性骚扰！HR！我要投诉！然而，袭人的动作自然流畅，眼神清澈坦荡，仿佛这只是再平常不过的晨间流程。
我死死咬住后槽牙，强忍着不适和尴尬，任由她将那件触感丝滑得不可思议的银红长袄套在我身上，系上复杂的盘扣。然后是裤子、汗巾子…每一件衣物上身，都像是在我社畜的灵魂外壳上又套了一层名为“贾宝玉”的沉重戏服。
袭人退后一步，上下打量，满意地点点头：“二爷穿这身真真是极好。” 她转身又去多宝格上取来一顶束发嵌宝紫金冠，以及一块用五彩丝绦系着的、温润剔透的美玉。
“来，二爷，戴上这个。” 她踮起脚尖，将那顶沉甸甸、镶着宝石的金冠小心地戴在我头上，然后郑重地将那块玉挂在我的颈间。
玉？通灵宝玉？！
我的手指下意识地摸上那块触手生温的玉石。就是这玩意儿？传说中的“产品需求说明书”？它真能通灵？能预警？还是只是个装饰品？无数念头瞬间涌入脑海。警幻仙子…“还泪”KPI…都和这东西有关？
袭人替我整理好冠带和玉饰，最后拿过一面巴掌大的靶镜举到我面前：“二爷您瞧瞧？”
镜子里，一个面如敷粉、唇若施脂、头戴金冠、项挂美玉、身着华服的贵气小公子，正用一种近乎呆滞的目光回望着我。
陌生。极度的陌生。这镜中人，与我记忆中那个头发油腻、眼袋深重、穿着格子衫冲锋衣的张伟，判若云泥。
“我…” 我看着镜中的“贾宝玉”，艰难地开口，试图找回自己的声音，却只吐出一个字。
“二爷？” 袭人疑惑地看着我，眼神里又浮起一丝担忧。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翻江倒海的荒谬感和那该死的社畜吐槽欲，对着镜子里那个陌生的“我”，扯出一个极其僵硬、勉强能称之为“笑”的表情。
“挺好。” 我听见自己用属于少年的、清亮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大概是惊吓过度）的声音说道，“袭人…姐姐，辛苦了。”
袭人闻言，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放松又带着点受宠若惊的笑容：“二爷说的哪里话，伺候您本就是婢子的本分。”
本分…好一个“本分”。这就是我的新“岗位职责”吗？扮演好这个金尊玉贵的废物点心？
袭人放下靶镜，恭敬地退到一边：“二爷，老太太和太太那边怕是等急了，咱们这就过去请安吧？”
请安…拜见“董事会主席”（贾母）和“首属领导”（王夫人）…
我看着镜中那个被华服美玉包裹、眼神深处却一片茫然的“贾宝玉”，心脏再次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
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面对贾府真正的掌权者，我这个冒牌货，能装得像吗？那个模糊的“海泪”KPI，又该如何着手？警幻仙子那个“HR”，会不会突然跳出来给我发个“新手指南”或者“警告信”？
无数的未知和沉重的压力，如同这满屋的暖香，无声无息地缠绕上来，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我抬手，指尖再次触碰到胸前那块温润的、象征着“衔玉而生”宿命的通灵宝玉。
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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