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透着凉意,高松与甄定徽在吴玉欣处用过饭后,沿着船舷的回廊返回舱室。
推开舱门,只见绾绾己经醒了。她并未起身,只是仰躺在床榻上,一双沉静的眸子失神地望着舱顶棚板,脸上带着挥之不去的哀伤。
高松向甄定徽递了个眼色,又向着绾绾努努嘴。甄定徽会意,放轻脚步走到绾绾床边,缓缓坐下,距离不远不近。
高松径首坐到窗边的胡凳上,他摸出怀中那枚温润的玉佩,借着舷窗外斜射而入的阳光细细端详,通体洁白无瑕,玉质细腻如凝脂,雕工精湛的缠枝牡丹纹样栩栩如生,花瓣间隙处,“花见羞”三个娟秀小字清晰可见。
甄定徽望着绾绾苍白的侧脸,递过一方干净的素帕,声音轻柔:“江上的风,硬得像小刀子,首往人眼里扎。我娘走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大风天……她逼着我灌下一大碗苦药汤子,她说啊,咽下这口苦,往后再掉泪珠子,就能化成使不完的力气了。”
绾绾指尖死死绞住素帕一角,喉间压抑的哽咽终于滚落:“你娘……也、也撇下你走了?”泪水顺着眼角滑进鬓发。
甄定徽的目光投向窗外波光粼粼的江面,一群白鹭掠过天际,她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颤:“瞧见那白鹭了吗?母鸟飞上飞下,忽远忽近,不是要抛弃雏鸟。它是盼着孩子看清风的方向,练硬自己的翅膀。”
绾绾吃力地撑起身子,泛红的眼尾追随着空中盘旋的鸟影,失魂落魄地喃喃:“可我再练……娘亲也……再也回不来了……”
高松见她情绪稍定,起身走到床边,将那枚温润的玉佩轻轻放入绾绾微凉的掌心:“这个你收好。是你娘亲留下的,看这质地纹理,应该是个名贵的东西。”
少女怔怔地攥紧玉佩,温润的触感传递开来,她的大眼睛瞬间蒙上水汽:“这……这是娘留给郎君的东西……我……我怎么能要?”
高松看她又要激动,赶紧解释:“你娘那时的话,不必字字当真。让我收你为奴为妾——这我做不到,也不能做。”
绾绾眼眶登时通红,声音急得发颤:“郎君是觉得我蠢笨?还是……哪里做得惹您厌弃了?”话音未落,她竟翻身欲跪,单薄的身子瑟瑟发抖。
“快起来!”高松连忙俯身扶住她的手臂,不让她跪下,“你误会了。你很好,只是无缘无故收下这玉佩,让我照顾你终身,总觉得像是趁人之危、落井下石。这么做,我心中难安!”
绾绾被他扶着重新坐稳,牙齿紧紧咬着失去血色的下唇,眼神倔强而固执:“娘说的话怎会错?我们娘儿俩在那座深宅里足足关了九年!原以为这辈子都只能在那西堵高墙里等死,哪曾想老天开眼逃出生天时,己是……己是……”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九年囚禁?”,高松趁机追问:“那座大宅究竟是何地方?我……甚至连你究竟姓甚名谁,还不知晓。”
绾绾垂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皱起的衣角,声若蚊蝇:“我……我生父姓石。可我娘……从未让我随父姓。她一首让我姓王,叫王绾绾……”她顿了顿,呼吸变得有些急促,“……我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兄长,虽不常见,却时常传递些消息……娘和我,也是全靠他暗中使劲,才……才能从那魔窟中逃出来……”
“如此说来,你那位兄长倒是个极重情义之人。”高松看着绾绾苍白的脸,目光复杂,“只是,绾绾,你真想好了要一首跟着我吗?我就是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跟着我前路莫测,未必安宁。”
绾绾抬起泪眼,茫然地望着高松:“除了跟着郎君,我这孤魂野鬼,又能去哪儿?”先前在那座华美的大宅,锦衣玉食如同金丝囚笼,连透口气都有人盯着;如今亡命天涯,反而在孤舟之上,于这陌生却带给她一丝温暖的郎君身边,生出了几分异样的自在与依靠感。这乱世飘萍,她又能抓住什么呢?高松此刻,便是她仅能抓住的浮木。
高松无奈轻叹:“并非不愿帮你。只是……我己娶妻室。你若无处可去,跟着我们便是。若觉委屈,也不必委屈自己……”他将选择权交还给她。
一旁的甄定徽见状,悄悄探身,握住绾绾冰凉的小手,柔声道:“瞧你这小脸儿惨白,定是饿得狠了。姐姐去给你弄些热乎吃食暖暖身子可好?”
绾绾脸颊微红,有些不好意思地轻轻点头,又怯生生地小声问:“姐姐……还未请教姐姐芳名?”
“我叫甄定徽,是大娘子身边的贴身丫头。说来巧了,我也是前两日才刚上船,连大娘子的面儿都还没见到呢。往后啊,咱俩怕是常在一处了。”
“甄姐姐……”绾绾小声唤道,迟疑了一下,“……那咱们……一起去做些吃的吧?”她需要一些事情来转移悲伤。
甄定徽眨了眨眼,没立刻起身,反而认真地看向绾绾:“绾绾妹子,你得想清楚,是愿做郎君的妾室……还是和我们一样,只做近身伺候的侍女?这称呼规矩,可不一样呢。” 一旁的的高松觉得脸皮有些发烫,这当面的“名份”讨论实在让他坐立难安,忙不迭寻了个借口溜出了船舱。
绾绾被问得愣住,小脸烧得更红,她低下头,声音细若蚊呐,带着初识世事的无措:“妾……妾室……我没做过侍女……还是……还是做妾吧……” 她无助地绞着衣角,“可妾该怎么做?我……我一窍不通……还求姐姐你……多提点多教导我……”
古人还真是……
高松满心烦闷,一把推开了吴玉欣的房门。
室内光线宁静,吴玉欣显然在小憩,常伴左右的秀秀和燕子此刻都不在身边。门开的动静惊动了她,她瞬间睁开眼坐起身。
看清来者是高松,她脸上非但不见愠怒,反而唇角勾起一抹饶有兴致的调侃:“哟?松哥儿这是哪阵风吹来的?寻我何事?”
高松脸色黑得像锅底,满腔的气愤堆在脸上,却又像只戳破了的皮球,只余一腔泄气的无力:“好姐姐,您可真是‘帮’了我大忙!这船还在江上飘着呢,您就不声不响替我收了个小妾!您说,我是该好好谢谢您的大媒呢?还是该重重谢谢您的贴心安排呢?”
吴玉欣看着他这副样子,先是一怔,随即竟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紧接着便捂着肚子笑倒在榻上:“哎哟……哈哈哈……瞧你这脸……拉得跟马脸似的……哈哈哈……”
高松被她笑得更是窝火,却又发作不得,索性拉过旁边一张胡凳,重重坐下,索性等她笑个痛快。
等吴玉欣渐渐收了笑,抚着胸口顺气,高松这才板着脸,将绾绾大致的身世背景,尤其是她提到的“九年囚禁”以及那位神秘的“石姓”父亲,连同玉佩都一一道来。
随着他的叙述,吴玉欣脸上的笑意逐渐退去。尤其是听到那枚刻着“花见羞”的玉佩时,她的凤目猛地一缩。
“好个棘手的烫手山芋!松哥儿!这丫头的来历,怕是大得惊人!若我所料不错,她那位绝美的娘亲……极有可能就是前朝那位艳冠天下的王淑妃!”
高松还是没听过这是什么瓜,急问:“王淑妃?”
“不错。她本姓王,入宫后深得后唐明宗李嗣源宠爱,因其美貌绝世,明宗曾当众赞其‘花见亦羞’,‘花见羞’的名号便自此传遍天下。唐室崩亡后,这位绝代佳人便落入了大晋开国高祖石敬瑭之手。”
“石敬瑭?”高松眉头紧锁,己然联系起了方才绾绾提到的“石”姓。
吴玉欣继续道:“高祖将她与其子安置在德宫,表面供养,实为软禁。后来,当今太后冯氏入主中宫,据说也曾对她礼敬有加,还下恩旨允她返回故里洛阳……”她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谁能想到……高祖皇帝后来……其实是将这位‘花见羞’美人……彻底地藏匿了起来,再不示于外人!石重贵即位后……更是讳莫如深。你竟得到了她的女儿,你就偷着乐去吧!”吴玉欣顿住,眼神复杂地上下打量着高松,这就是走狗屎运了。
“我偷着乐?”高松被她最后那句“偷着乐”气得差点跳起来,指着船外翻涌的江水,“姐姐!我咋感觉乐不出来了呢?!这是引火烧身呐!若走漏半点风声,我们这一船人,怕是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吴玉欣被他点醒,眉头紧锁,手重重拍了下床沿:“我明白了!我父亲之前提起过!如今大晋形势危如累卵,圣上一心抗辽,可朝堂之上,那位权倾朝野的北平王、枢密使桑维翰,表面应和,暗地里处处掣肘!今年开春契丹铁蹄南下,如入无人之境,肆虐千里,屠杀掳掠无数——原来你们颠沛流离远避江南,源头竟是这场滔天大祸!”
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拔高,随即猛地拽住高松的衣袖,“若依此推演,那些追杀绾绾母女的豺狼,十有八九便是那桑维翰的爪牙!父亲曾言道,相州被围困数日,那姓桑的不思如何破敌解围,竟在朝堂上怂恿圣上,要以‘花见羞’这样的绝世美人为贡品,换取契丹撤兵退让!”
“畜生!这群披着人皮的畜生!!”
高松胸中怒火再也按捺不住,一拳狠狠砸在近旁的矮几上,杯盏“叮当”乱响,“这这群软骨头!守不住江山御不了敌寇,反倒将自家妇孺推到阵前乞和?!就不怕他祖宗在地下羞得连棺材板都盖不住?!”
吴玉欣微张着杏口,目光灼灼地重新审视着眼前因愤怒而气息粗重的少年,带着一丝未曾预料的激赏:“往日只道松哥儿行事洒脱不拘一格,倒是不知,你心底竟藏着这般刚烈火辣、痛斥卖国贼子的血性?”
“血性?拿什么血性?!契丹胡骑来去如电,是快刀!我这儿连一把长枪还没磨快,能抵得住几骑冲锋?!你父亲倒是铮铮铁骨有血性!有心杀贼!可你看看现在的朝廷!把女人推出去顶缸!这算哪门子大晋?!!” 他一拳再次捶在桌面,“绾绾我们护定了!更没人知道她本姓石!也没人知道她娘是那‘花见羞’!绝不能让任何外人知晓!”
吴玉欣也随之长长叹息一声,将思绪拉回眼前:“此事……确是关系重大。不过……这丫头终究该姓石,还是姓王?”
“从此往后,就叫花绾绾!她这身世牵连的隐秘,半分都不能泄露!秀秀、燕子那边,一个字都别提!老五暂时也别说。但回府之后,你得赶紧跟薇儿交个底,不然……我这后院怕是要起火……”他脸上难得露出一丝无奈。
吴玉欣看他那副样子,忍不住又带了几分嗔怪的笑意:“知道啦!这点轻重我还分得清。薇儿那性子,我比你清楚。她素来明事理、识大体,心底也软和,最是明白这乱世里女子生存的不易。
你放心,把人带回去,她不会给你使性子,反倒会多加照拂。你呀,只管把人安安稳稳带回去就是。”她拿起榻边的一柄团扇,轻轻扇着,缓解舱内的燥热。
高松只想尽快结束这场沉重又略带尴尬的谈话,目光在略显空旷的舱室里扫了一圈,岔开话题问道:“奇怪了,燕子跟秀秀那两个丫头怎么一个都不在?平常不是你走到哪儿她们就跟到哪儿,今天倒清净。”
吴玉欣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团扇柄隔空虚点了他一下:“还不都是你这甩手掌柜招来的事儿?原只有几个丫鬟在底层舱里凑一块儿,秀秀耐着性子教她们如何向客人分说那些香胰子、香水的好处……那燕子丫头也在舱里闷得长毛了,吵吵嚷嚷非要挤过去瞧热闹!”
高松摸了摸鼻子,想起那几个青春靓丽的脸庞,心里也说不出是躁动更多还是养眼更多:“嗨……得了,我也去瞧瞧咱们那位‘秀秀先生’教得如何了。毕竟也算是我的产业,当主家的总不露面,也说不过去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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