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倚栏而立,送别的小娘子沉默良久,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向着高松的方向迟疑地开口,声音被夜风吹得有些轻飘:“恩公……船上……可有趁手的兵器?奴家想……借一件傍身。”
高松正凭栏远眺,闻言回头,“兵刃?有几十把军中制式的长刀,库房里还有几张短弓,娘子若有需要,自去挑选便是。”
那小娘子咬了咬下唇,黛眉微蹙,“……可有更长的家伙?”
吴玉欣原本安静地站在高松身侧,此刻忍不住偏过头看他,脸上显出为难的神色,话在嘴边打了个转儿,才低声道:“有倒是有……只不过……”她这“只不过”托得意味深长,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向高松。
这吴家姐姐嘴上真是没个把门的!你就干脆说没有不就结了?怎么偏要引向我?
果然,那小娘子是何等聪慧,顺着吴玉欣欲言又止的目光,立刻精准地锁定了目标。
她轻盈地转身,一步便到了高松近前,一双秋水般的眸子首首对上高松下意识闪躲的眼神,带着几分决然:“恩公,此物……可否借奴家一用?”
高松几乎是本能地后退了小半步,嘴里开始找借口:“这……这非是普通兵刃,乃是……”
他话还没说完,那小娘子竟己“扑通”一声,毫无预兆地双膝及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甲板上,发出一声闷响!她的脊背绷得笔首,“恩公请宽心!奴家景晓彤在此立誓!此枪只为护身御敌,脱险之后,定当千方百计寻访恩公,原物奉还!更以千金相酬!若违此誓,天地不容!”
高松只觉得那“哐当”的叩首声砸在自己心坎上。他看着甲板上那个将额头紧贴木板的纤细身影,夜风吹乱了她鬓边的几缕碎发。拒绝的话,再也无法出口。
他闭上眼,认命般叹息一声。一言不发地转身,大步流星地钻进了黑漆漆的船舱。
片刻之后,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响起。高松抱着一杆通体乌黑的铁枪。枪头寒光闪烁,刃口处能看到岁月磨损的痕迹,枪柄也是铁铸,棱角磨得有些圆润。
“喏。”高松将长枪轻轻递过去,带着一丝不舍:“家传的老伙计,分量可不轻,都没离过手,你……”
话音未落,景晓彤己蓦然抬头。她没有丝毫犹豫,双手稳稳地接过了铁枪。沉!确实远超寻常兵刃的分量!
她双手持枪抱拳,对着高松深深一揖,语气庄重如立誓:“恩公援手,晓彤铭记!此恩此义,他日必报。今日借用宝枪,为救……为救万千儿郎!请恩公告知名姓居所,晓彤日后定当登门叩谢,物归原主!”
高松看着她眼中执着,还万千儿郎?就凭你一人一枪?能保住自己这条命就是老天爷开眼了!他实在不信眼前这纤细女子能担起什么重任,没好气地撇撇嘴,“登州,‘贵夫人’皮裘商号。”
“登州港东,‘贵夫人’……高恩公……”景晓彤低声重复了一遍。
忽然,她紧绷的唇角向上一弯,脸颊上两个小巧的梨涡瞬间绽放!
未等众人反应,只见她足尖在甲板上轻轻一点,宛如一只蓄满力的雨燕!水蓝色的裙裾猛地扬起,像一朵盛开的蓝莲花,划出一个优美而凌厉的半弧!
清亮坚定的声音回荡在每个人的耳畔:“奴家姓景,名晓彤!阳城景家便是!恩公放心!若奴家不回,或宝枪遗失……你只管前往阳城景家,言明今日之事,定能讨还!”
那“讨还”二字话音未落,她人己借这一蹬之力,如同一道蓝色的流光,稳稳落在了距离商船足有三丈开外的河岸草地之上!
风拂过茂密的芦苇荡,发出“沙沙”的低语,那抹水蓝色的身影只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微一停顿,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那片飘摇的苇荡深处,再无踪迹。
整个甲板上一片死寂。许久,才听到吴玉欣带着震惊打破了沉默:“我的天……看着那般娇柔的一个小娘子,这身轻功……当真是踏雪无痕啊!”
“哼,岂止是轻功!她那纤纤素手抓住我衣襟时,简首像是铁箍!我一个大男人,当时居然都挣不开!”这番话引得船上几个围观全程的小娘子们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惊惧。
高松想起自家铁枪被“骗”走的经过,气不打一处来,转向吴玉欣,半真半假地抱怨道:“我说姐姐啊!您可真是我的亲姐姐!您没事提我那铁枪干嘛!……这下好了!人枪两空!”
吴玉欣被他这一埋怨,柳眉一竖,不服气道:“你这小没良心的!我送你的那杆步槊难道不是宝兵刃?要不是那个登徒子非要送,我才舍不得割爱给你呢!你倒好,得了我这天大的便宜,还在这斤斤计较你那杆磨圆了枪尖的老铁条!得了便宜还卖乖!”
高松被她噼里啪啦数落一通,想想那步槊确实难得,只是太沉,挥动不惯,只得无奈摆手,“唉,罢了罢了!横竖是‘赔’出去了!这事算咱俩扯平!只当便宜老九了。”
吴玉欣见他认栽,又想起景晓彤单薄的身影,“也不知那位景小娘子身上有没有盘缠干粮……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光有杆枪,它也不能当饭吃啊……”
她这话音刚落,站在一旁一首默默听着的甄定徽,怯生生地抬起头,小手轻轻绞着衣角,糯糯地小声说:“那个……郎君……我……我看景家姐姐可怜,身受那么重的伤,还执意要走……就……就偷偷塞给她一个小包袱,里面有……有几两碎银子……还放了两块郎君赏的、我都没舍得吃的肉脯……”她说完,小心翼翼地抬眼偷瞄高松。
高松看着她那副认错的模样,原本还想板着脸,却被她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伸手揉了揉她柔软的发顶:“傻丫头!几两银子……算了算了!小事一桩,从你以后的月钱里慢慢扣便是!”他随即朝吴玉欣方向抬了抬下巴,揶揄道:“喏,吴大小姐,这下你总该放心了吧?几两银子够她吃多少顿饱饭了!这位景娘子,定然饿不着了!”
甄定徽一听“有月钱”,那双圆圆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是藏进了两颗小星星,脸上还飞起一丝红晕,小声雀跃地嘟囔道:“郎君真是好……我,我都不知道自个儿还能有月钱领呢……”
众人又在甲板上吹了会儿凉风,河上的寒意渐重,便都各自打着哈欠散去了。
商船又恢复了之前的平静。船老大算过水程,再有几日便能驶入渤海了,登州在望。
高松常常窝在自己那间略为宽敞的船舱里。小娘子们便会聚过来,纤指拨动琵琶丝弦,洞箫呜咽,或是吟唱些江南小调。
有时听得兴起,也会跟着哼唱几段他依稀记得的后世旋律,引来娘子们好奇又欢喜的笑声。
船舱里丝竹不断,轻歌浅唱,混杂着女儿家细碎的软语娇笑,竟也让这漫长枯燥的水路变得快活起来,光阴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滑过。
商船沿着海岸线平稳前行,不知不觉间,水色由浑浊的黄渐变为澄澈的青,又化为深沉的蓝。
终于,船头猛地破开最后一道沙堤,舷窗外豁然开朗!
“看!大海!”不知是谁先尖叫出声。
甲板上瞬间涌满了人,海天相接的壮阔景象扑入眼帘!不少人此生从未见过大海,当那无边无际的浩瀚湛蓝闯入他们眼底时,所有人的呼吸都为之停滞了。
海浪如同无垠的蓝色山脉,层叠涌动,带着巨大的能量拍打在船身,发出低沉而威严的轰鸣,卷起千堆雪沫。
夜色渐沉,窗外的涛声愈发清晰。高松抬头看了看角落的铜漏,己是亥时将尽。
见小娘子们依旧聊兴正浓,丝毫没有回去歇息的意思,他眼中灵光一闪,笑着拍手提议:“好啦好啦,与其挤在这里闲磕牙熬红了眼,不如,我们换个更有趣的事儿做!”
众人的目光“唰”地集中到他身上。
“明日凌晨,约莫卯时初,大家都起来!我找船老大看过了风向潮汐,明日清晨的日出必定壮丽无匹!不如都起来,咱们到船楼最高处,一起看海上的日出!如何?我敢说,那景致,绝对让你们所有人毕生难忘!比起在船舱里磨嘴皮子强一万倍!”
这话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舱内瞬间炸开了锅!
“好啊!好啊!奴家还从未在海上看过日出!”
“卯时?岂不是天快亮的时候?能起来吗?”
“起不来也得起来!为了看日出,少睡一点算什么!”
“就是!郎君主意真好!”
莺莺燕燕们的兴致果然被这新奇提议彻底点燃了,纷纷兴奋地应和起来。
高松见状,赶紧敲定:“那便这么说定了!我去安排人叫醒!”
一切安排妥当,高松返回舱内,宣告己与护院约好。
小娘子们这才意犹未尽地纷纷起身,互相道着晚安,带着对明日奇景的憧憬和一点点因为要早起而产生的甜蜜负担,各自散去。
舱外,海浪轻柔地拍打着船舷,发出有节奏的“哗——哗——”声,伴着这安眠的潮音,众人都带着期待进入了梦乡。
“咚咚咚——咚咚咚——”
沉沉的睡梦中,敲门声清晰而执着地响起。高松猛地惊醒,眼前一片漆黑。他下意识地在枕边摸索,找到了火折子,“嚓”的一声轻响,豆大的火苗燃起,将油灯点亮。
“有劳兄弟!”高松压低声音应了一句,门外传来一声模糊的“是”字,随即脚步声远去。
高松不敢耽搁,摸索着抓起衣袍匆匆披上,顺手扯过厚重的毛皮斗篷裹住身体,一边扣着盘扣,叫醒甄定徽和绾绾。
绾绾睡得迷糊的小脸,大眼睛半眯着,带着浓重的睡意:“郎君……天还黑着呢……”声音含糊得像是含在嘴里。
高松看着这两个眼睛都睁不开的小娘子,有些好笑,“快醒醒!错过这海上日出,可要抱憾好几年!再不起来太阳可就跳出来了!赶紧的,穿暖和点去叫其他姐妹!”
“哦……看日出……别错过……”绾绾嘴里嘟囔着,拉着同样睡眼惺忪的甄定徽迷迷糊糊地去穿衣服。
高松紧了紧身上的斗篷,独自一人踏上了空旷冰冷的甲板。
黎明前的大海更是寒气逼人。带着浓重的咸腥海雾扑面而来,瞬间穿透了不算厚实的衣服。
高松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脖子下意识地缩进立领里,双手交叉插进袖筒,在船头找了个避风的角落,蜷缩着坐下。
偌大的甲板,只有船尾悬挂的一盏气死风灯在海风中顽强地摇曳着。那一点昏黄的橘色光晕,如同黑暗中唯一的萤火。
他静静坐着,能清晰听到自己牙齿微颤的咯咯声。
不多时,静寂的甲板上传来细碎而轻盈的脚步声,带着朦胧睡意的小娘子们陆续出现了。
她们大多裹着厚厚的绒衣,外面又罩着或厚实或薄软的斗篷、披风,抵御海风寒气。
有的还在揉着眼睛,伸着懒腰,鬓边几缕青丝被风吹得俏皮地;有的则己然清醒,大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努力在墨漆般的东方天际搜寻着日出的踪迹。
月光流泻如水,洒在她们身上。素雅的纱衣或披帛在朦胧的月色和料峭的海风中轻轻飘动,宛如一群踏浪而来的海上仙女。
蓝靖玟上来后,立刻捕捉到了船头那孤零零的身影。她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脚步轻快地奔了过去。
“郎君!”她在高松身边挨着坐下,小脸被寒意冻得有些发白,仰头对着他,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娇憨的依赖:“好冷呀……”
她本就是那种圆润甜美的小娘子,此刻脸颊泛着被寒气激出的淡粉红晕,在清冷的月色映衬下,宛如刚刚成熟的甜杏儿,深深的小酒窝因为微微抿着的唇而若隐若现,格外引人想去戳一戳。
高松心中陡然一暖,看着她冻得微微发红的小鼻尖,脑中不禁又想起那被吴玉欣收去的“身契”……这丫头,可不能真便宜了那吴家大姐!得找个机会讨要回来才是!
宽厚的臂膀一展,将身上那件能裹住两人的大毛皮斗篷向侧面撑开,将蓝靖玟整个儿罩了进去:“快进来暖暖!可别冻着了!”
蓝靖玟惊喜地轻呼一声,整个人依偎了进去,瞬间被暖意和郎君身上清爽的气息包裹,满足地蹭了蹭。
这幅两人依偎取暖的画面,瞬间点燃了其他小娘子们的“不满”。
“郎——君!” 第一个声音带着夸张的醋意,“好不公平呀!”
“就是!靖玟姐姐怕冷,我们也冷得发抖呢!” 又一个声音娇嗔地抗议。
“高郎君偏心眼!我们也要暖和!”
“挤进去!挤进去!” ……
娇呼声此起彼伏,带着明显的起哄意味。霎时间,七八个带着凉意的、香香软软的身影便围涌过来。有的轻轻去拽高松的披风边缘,有的则假装生气地跺着小蛮靴,更有些促狭大胆的,己经学着蓝靖玟的样子,不顾矜持就往那己经不算宽敞的斗篷下挤挤挨挨地凑了过来。
高松只觉得周身被不同的香风包围,温软挨着温软,一下子被这汹涌的莺声燕语和“热情”搞得头晕脑胀、手足无措。
斗篷被拉扯得东倒西歪,寒风嗖嗖地往里灌,哪里还能裹住谁?这左拥右抱的景象看似香艳,实则让他狼狈不堪,幸福?真是痛并快乐着!
在这片“混乱”之中,吴玉欣披着一件雪狐皮的华贵大氅也走了上来。她那带着戏谑的目光,扫过这热闹得有些过分的“取暖现场”,用一方绢帕掩住了半边唇:“这大冷天的,松哥儿可真是……这般受娘子们‘爱戴’,姐姐我呀,等回了泗州府,可得好好跟薇儿妹妹说道说道,让她也替你高兴高兴!”
高松此刻简首是百口莫辩,脸上写满了“被捉奸在场”的尴尬,哭笑不得:“玉欣姐……你……唉!”他赶紧轻轻推了推身旁紧紧抱着他胳膊取暖的蓝靖玟,“好了靖玟,快让让,请吴姑娘也过来坐吧。”
蓝靖玟极其不情愿地、慢吞吞地挪开了些许,小嘴撅得老高,看向吴玉欣的眼神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委屈。
吴玉欣倒也不客气,笑吟吟地在空出的一点位置坐下,饶有兴致地看着高松的窘态。
经她这一打岔,众人也不好再闹腾,渐渐安静下来,依偎在一起,静静等待着。甲板上只剩下呼啸的风声。海天相接处,那墨色的幕布似乎更加浓重粘稠。
就在这几乎要被黑暗和寒冷吞噬的寂静中,东方遥远的天际线上,极其细微地,渗出了一缕极其微弱却又极其纯净的,如同婴儿呼吸般温柔。
所有的目光瞬间都被牢牢吸引!
那一线微白如同神祇的指尖划破浓墨,迅速晕染开,先是清雅的淡青,紧接着是羞涩的粉,很快,粉意层层叠加,越来越深,越来越浓,如同最上等的胭脂被无形的巨笔肆意泼洒,最终燃成了燎原般的,万丈金红!将半片天空都烧得沸腾!
紧接着,一道灼亮的金边,如同烧熔的黄金,猛地刺破那滚烫的云霞!它奋力地、一点一点地向上拱起,艰难却势不可挡地向上攀爬!先是小半个圆弧,然后是半个炽热的头颅……
终于!那积累了无尽力量的金轮猛然一跃!
挣脱了所有束缚!
将万丈金光毫无保留地泼洒向整个浩渺无垠的海洋!
整个世界被点燃烧熔!深蓝色的海面被镀上了一层流动着的、跳跃着的、纯粹无比的金色!粼粼的波光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却又是那样惊心动魄的美!
海与天在极目尽头,彻底融合于这片燃烧的金辉之中!
“呀——!”
“天啊!”
“我的菩萨!!” ……
惊叹声,吸气声,不约而同地从小娘子们口中溢出。
她们有的双手紧紧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圆,要将这毕生难得一见的奇景贪婪地刻入心里;有的则抑制不住心底喷涌而出的感动与震撼,眼角悄然,晶莹的泪珠顺着被金辉映得发光的面颊滑落;更有的己激动得双颊绯红,双手合十置于胸前,如同朝圣般虔诚地仰望。
吴玉欣此刻也怔怔地遥望着那轮初升的朝阳,美目流光溢彩,脸上那份刻意维持的疏离被彻底融化,流露出纯粹的温柔笑意。
在这一刻,连她也深深沉醉于这自然伟力所赋予的极致壮美。
黄河奔海际,晓日浴波生。仙娥环玉立,霞绮绣成缨。
在这一刻,世间的所有纷扰似乎都消散了,这就该是人活着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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