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浊浪滔天,映照着一张张麻木绝望的脸,也将这位来自世外桃源的吴越王孙内心的认知和憧憬,无情地碾碎在浑浊的黄河水中。
钱弘俶的世界观,在这一刻,被彻底刷新。
高松和景晓彤默默跪坐在地毯上,无言以对。他俩都是在乱世中挣扎求存过的,一个是为了活命,一个是为了心中的天下,可终究是蚍蜉撼树,改变不了任何事。最让高松感到意外的是钱弘俶这个看似纨绔的二世祖,心底竟还藏着悲天悯人的柔软。
自那日目睹黄河浮尸与两岸哀鸿,钱弘俶仿佛被抽走了魂魄。
船行数日,他那间平日里丝竹管弦不绝于耳、莺声燕语不断的热闹舱房,如今沉寂得如同坟墓。往日最爱听的吴侬软语绝了声响;精心烹制的珍馐美馔端进去,过不了多久便原封不动地撤出来;连他最宠爱的几个解语花般的侍姬,也被挥手屏退,整日不见踪影。
这位养尊处优的吴越王孙,似乎要把自己锁在这座装饰华丽的牢笼里。
这可苦了高松了。他好不容易跟船上那群侍卫混了个脸熟,靠着隔三差五去底舱当“散财童子”,输点小钱,维系着那点脆弱的牌桌交情。
现在钱弘俶一自闭,他这“押衙”的狐假虎威可就露了馅。
虽说白日里还能蹭蹭使团的伙食,看看江南小娘子们的歌舞解解闷,日子不算太难过,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唉!”高松在自己的小舱房里伸了个懒腰,揉着因练枪而有些酸胀的胳膊,对着在一旁安静擦拭匕首的景晓彤吐槽,“咱们这位九爷,平日里看着没心没肺乐呵呵的,这一受刺激,倒像是天塌了似的,不吃不喝不玩,跟个活死人似的!”
景晓彤眼都没抬,匕首在指尖灵活地转了个圈,寒光一闪:“郎君是在心疼你那每天输的几两散碎银子,怕没了‘散财童子’的名头,往后上岸寸步难行吧?”
高松嘿嘿一笑,也不否认:“这帮船上老油子,眼皮子比刀子还利。九爷不露面,我这狐假虎威可就露了馅,指不定有人琢磨着怎么在我身上找回点甜头呢。”
他站起身,拍拍屁股,“不行,得把这尊‘神’从他那佛龛里请出来。不然这船坐得多没意思!走,咱们去开解开解这位善心的‘活菩萨’!”
高松带着景晓彤,熟门熟路地来到钱弘俶那扇紧闭的舱门前。守门的亲卫认得他,也知晓这位“押衙”在自家主子心里的特殊地位,犹豫了一下,并未阻拦,只是低声提醒:“高郎君,九爷他……心情低落,几日了,水米都……”
“放心,包在我身上!”高松大大咧咧地挥挥手,一把推开了那沉重的雕花木门。
舱内光线昏暗,窗户虽开着,却只留一条缝,似乎主人连外界的景象都不愿多看一眼。精致的熏香炉里空着,残留着一丝灰败的香灰气息。
钱弘俶背对着门口,只穿着素色常服,瘫坐在一张宽大的、铺着雪白狼皮褥子的紫檀木圈椅里,望着角落里一只插着蔫了的花枝的古董玉瓶发呆。往日丰润的脸颊似乎凹陷了几分,整个人透着一股浓烈的颓废,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
高松见状,眉头都没皱一下,反倒咧嘴一笑,像是完全没看见那沉郁得能滴出水来的气氛。他大步流星走过去,极其自然地往圈椅宽大的扶手上半倚半坐,没骨头似的,一只胳膊就那么大大咧咧地搭在了钱弘俶僵硬的肩膀上!
钱弘俶明显被这突如其来的接触惊了一下,身体微僵。
高松却自顾自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带着一种在底层摸爬滚打出来的、近乎冷酷的豁达:“我的义兄喂!日子不过啦?嗯?”
他晃了晃搭着的胳膊,像是在颠簸的马车里安抚受惊的马:“我瞅瞅?嗬!这眼窝子都掉进黑圈里去了!怎么着?亲眼瞧见了那些‘场面’,魂儿被吓飞了?还是觉得自个儿成了忧国忧民的大圣人,要闭门思过,感化黎民了?”
景晓彤默默走到窗边,目光清冷,注视着窗外浑浊的河水和远处模糊的岸线。
高松凑近了些,气息喷在钱弘俶耳边,带着一种点醒人的促狭:“你吃不吃饭,外面该饿死的还是饿死,该漂浮的还是漂浮!你自己都说你是奉王命来走个过场的‘使官’,不是来拯万民于水火的圣僧!
你一个小小吴越国的使团,就算把船上压舱底的铜钱全撒出去,又能买来几石粟米?能养活几个时辰?能改得了这中原地界儿十年烽火、积贫积弱、吏治如虎的半点根本?”
他顿了一顿,看着钱弘俶终于缓缓转过脸,那灰蓝色的眼睛里有着无法反驳的痛苦和迷茫。高松的声音低沉了些,带着一丝嘲弄:“远的不说,就说近的!咱爷爷景延广!
那个手握重兵、曾经叱咤风云的河南大帅,结果怎样?还不是被各方势力逼得焦头烂额,狼狈不堪,只能远遁它方以求存!连他那样的大将军都自身难保,何况你这不相干的人?”
高松见钱弘俶眼神微动,似有所感,立刻加重了语气,斩钉截铁地点破:“义兄!你那份心是好的,是好心肠!但这心肠也得用在刀刃上,得做力所能及的事!光在这里愁着不吃不喝,”他指了指窗外,“是能让水里泡着的那位立起来,还是能让岸边快咽气的那位再喘口气?屁用没有!”
这最后一句粗俗的调侃像一根针,刺破了钱弘俶心头的阴郁气囊。他猛地抬眼看向高松,张了张嘴想呵斥,却又觉得对方字字句句都说在自己心坎里,噎在喉咙里什么也说不出来。
高松捕捉到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愧怍,知道火候到了。
他胳膊下的身体似乎不那么僵硬了。高松立刻俯身向前,压低声音,语气从刚才的疾风骤雨转为推心置腹的实策:“真想做点事?真瞧不过眼?别想那没边没际的大抱负!”
他伸出两根手指,点在钱弘俶眼前:“分点粟米!熬粥!救人!”
钱弘俶的眼睛猛地一亮!
高松用力一拍他的肩膀:“对!就这个!力所能及!你船上储备的军粮、水粮,就算稍微节省一点,甚至把你每日‘八菜一汤’的份例里‘减几个荤’,把那多出来的谷米蒸一蒸、熬一熬,弄成实在的白粥!”
“就在这黄河边上!命人停船半个时辰,就在这水岸边,找个方便的地方,派几个可靠的亲卫支起大锅!熬煮热腾腾的白粥米汤!有多少算多少!
咱们别的本事没有,让这些能爬到锅边的苦命人,在死前吃上一口热乎的、干净的、实实在在可以续命的米汤!多撑一天是一天!这,就是你这位九爷此刻在这中原河上,能给的,最大的人情!”
“这能救几个?”钱弘俶的声音有些嘶哑,但不再是之前的迷茫绝望,而是带着一种急切。
“能救一个是一个!”高松斩钉截铁,“饿急了的人,肚子里有了一碗热粥,就像黑夜里有了一点光!说不定就熬到了雨停、草绿!粥不多,给个念想!就是让他们明白,这世上还有人见不得他们活活饿死,还有人愿意在阎王手里抢他们半条命!这念想,可能比一碗粥还要命!”
“比你在舱房里愁死了强一千倍一万倍!”
高松这一番话,先是当头棒喝,接着揭穿现实,最后指出明路,层层递进,逻辑清晰。他那最后一巴掌拍在钱弘俶肩上,仿佛拍醒了一个人。
钱弘俶眼中那点微弱的光芒瞬间点燃了!他猛地从那张巨大的圈椅里站了起来,因为起得太猛,甚至晃了一下再无之前的颓唐!
他声音带着一种被点醒的决断和久违的生气:“来人!来人!”
舱门外的亲卫立刻推门而入。
“去!立刻通令下去!”钱弘俶语速极快,带着上位者特有的威严,“停船!就近寻视野开阔、岸边平坦之地暂时泊靠!传令!让伙头营立刻动手!把库中存储谷粮划出十分之一……不!十分之二!立刻拿出来!就在岸边给我架起最大的锅!用船上干净的净水,加柴猛火,给我熬煮稠粥!要厚厚的、实实的那种!不是稀汤寡水!”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看向高松,补充了一句,带着一种庄重的承诺:“用我的份例米,多多地熬!”这意思明确,他打算在船队配额里用自己的“余粮”来填补一部分,甚至压缩自己的供应。
他眼神扫过窗外浑浊的黄河水和对岸黑压压的人影,声音沉凝而坚定:“本官……要在这黄河边上,布施一程。让所有能赶来的饥民,分到一碗实实在在的救命粥!”他重复着高松话语中的关键,“救人一人,是一人!今天,这米汤,就是最大的功德!”
命令飞快地传递下去。
这艘代表着吴越国威严的华丽官船,缓缓停靠在了一段相对平缓、但远离城镇码头的荒凉河岸边。船帆降下,巨大的船锚投入浑浊的河水。
很快,靠岸的甲板下,数口平时用来煮大锅饭、临时充当了救灾主角的沉重铁锅被搬了下来。船上储备的上好稻米,被整袋整袋倒进洗净的大木桶里淘洗。船上最珍贵的淡水被毫不吝啬地倾注到锅中。
船上的伙夫、健壮的水手被调动起来,就地砍伐枯木当柴。几口巨大的铁锅架在临时垒起的粗陋石灶上,干柴被投入灶膛,火舌舔舐着锅底,发出噼啪作响的燃烧声。
浓郁的白色蒸汽开始缓缓蒸腾,在带着寒意与尸臭的河边空气中弥散开来。一股纯净而朴实的米香,第一次压过了无处不在绝望!
这变化立刻被那些如同孤魂野鬼般的流民捕捉到了!无数双原本死寂、麻木、只剩下本能的贪婪的眼睛,猛地向那炊烟腾起的方向聚焦!惊疑、迟疑,随即转化为难以置信的狂喜!
有人用尽最后力气嘶哑地喊出:“开……开饭了?!”语气中充满了不敢置信的期盼。
“米……米汤?!”另一个声音带着哭腔。
如同干裂大地逢甘霖,又像是被无形的力量驱动,岸边沉默的黑色洪流开始涌动!无数步履蹒跚、瘦骨嶙峋的身影艰难地、踉跄地、爬行着……朝着那几口蒸腾着救命希望的铁锅涌去!
钱弘俶站在高高的艉楼甲板上,默默注视着这一切。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
孙承佑带着一队手持刀枪棍棒的精锐侍卫跳下船,在岸上圈出了一片不算小的空地,勉强维持着最基本的秩序,也尽量维持先来后到的公平。
场面一时混乱不堪,哭喊、哀求、推搡……但那几口大锅和旁边堆积的米袋,如同黑夜里的灯塔。
高松没有上甲板高处去享受那份施予者的目光。他和景晓彤就站在舷梯边,靠着船舷栏杆。
他看着岸上那些瘦骨嶙峋、如同从地狱爬出来的男女老少,一个个用破碗、木瓢,甚至双手捧着来之不易的热粥。
许多人刚拿到手,就顾不得滚烫,贪婪地、连吸带吞,仿佛要将那温热连同碗底一起嚼碎吞下。一张张被饥饿折磨得如同骷髅的脸上,在吞咽热乎乎食物时,迸发出一种令人心酸的、几乎可以说是满足的光芒!
浑浊的米汤顺着孩子的下巴流下,烫得他哇哇大叫却又死死抓住破碗不肯放手;一个老头颤抖着喝完一小勺,仰天发出长长一声满足到极点的叹息,浑浊的泪水滚了下来;更多的人,喝得太急太多,剧烈咳嗽起来,喷出食物却仍不肯丢弃那份温热……
高松咂了咂嘴,他终于做了一件想做而又不敢做的事,在泗州他无数次想在城外施粥,可刘刺史始终不同意,他怕会惹来更多的流民。
高松脸上没有了惯常的嬉笑,带着一种少有的沉默和某种程度的触动。他用手肘碰了碰旁边同样凝神注视的景晓彤。
景晓彤也收起了那份清冷,目光落在岸上一个跪坐在父母尸体旁、手里紧紧捧着一碗粥、哭得无声无息的小女孩身上。
钱弘俶站在高处,看着眼前的人间炼狱与那一点点微光交织的景象,看着那些因一口热粥而暂时活过来的“人”,又默默看向岸边高远浑浊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知道,改变不了大局,救不了所有人,但至少……今时此刻,有几个人,多了一丝活的希望。
钱弘俶转过身,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比前几日都要清醒和踏实:“传令下去,熬煮不停!首到……首到米粮耗尽!或是日头偏西!”
他转向身边侍从:“传膳。今日……份例减半,就在甲板上吃。”这一次,他感觉腹中久违的空荡感涌了上来,那是人还活着的信号。
他走到高松旁边,顺着高松的目光也看向岸上那群捧着破碗、拼命吞咽着那浑浊却滚烫的米汤、脸上重新焕发出一点“人”的气息的流民。
看着那些因热食烫嘴而龇牙咧嘴却依旧狼吞虎咽的饥民,看着那几个被侍卫特意塞了多一块米糕而忍不住放声痛哭的男人,看着那袅袅上升的、充满生气的炊烟,钱弘俶心中那股淤积数日的浊气仿佛随着这沸腾的景象散去了许多。
高松似乎感觉到了钱弘俶的到来,头也没回,目光依旧锁在岸上那个因吃得太急而打起了饱嗝的干瘦老人脸上。老人的眼睛里有泪光,却不再只有死灰。
高松抱着胳膊,倚着栏杆,慢悠悠地,对身边这位年轻的吴越王孙说了一句:“看吧?九爷。这般光景……可比在你茶不思放不想的悲天悯人来的实在得多!饭要该吃得吃!舞该看得看!做好你该做的事!接着奏乐接着舞。还有,你欠我的几万两银子我不要了!”
钱弘俶静静地听着,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他看着眼前的眉飞色舞的少年。
钱弘俶并非没有看到他身上的瑕疵,骨子里透着一股子商贾的算计,甚至近乎市侩;言行举止间总有几分抹不去的痞气,大大咧咧,没什么规矩方圆;那双贼亮的眼睛滴溜溜乱转,瞧着府里好看些的丫头们便挪不开,那份好色的小心思更是坦荡得让人哭笑不得,倒是一点不知掩饰。
然而,井泼皮的粗粝外壳之下,这少年心底竟藏着一股极为难得的耿介风骨!他重然诺,轻财帛,遇事敢出头,骨子里是首的。纵然屡被生活捶打,跌落尘埃,却总能像野草般蹿起来,那股子韧劲儿、死不服输的倔强,透着一股令人动容的生气。
纵然嘴上骂骂咧咧,一张利嘴能气死人,可他总是刀子嘴,豆腐心肠。口是心非之下的纯粹赤诚,宛如裹在粗粝砂纸里的温玉,更显出几分珍贵。
思及此,钱弘俶唇边微不可察地牵起一抹极其浅淡。
如此一个市井里滚出来的奇葩,毛病多多,却也生机勃勃。虽无锦心绣口、经纬之才的雏凤清音,但这股子混不吝的皮实劲儿,这份于浊世中仍能自守其心的质朴正气,还有这张百无禁忌、能戳破虚妄的利口……不正是浑金璞玉的胚子?稍加琢磨,未必不能成器。
他的目光最后焦着在那一锅锅滚沸的米汤和一张张因一口热食而重新焕发出活着的脸上,心中的某个角落似乎也被人间烟火温暖了一些。
他喃喃低语,更像是对自己说:“是啊……一口热饭,一张能有回应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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