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川年觉得左肋下的旧伤又在隐隐作痛，像有根生锈的针在里面搅。
批了大半宿的折子，窗外天都泛白了。他烦躁地扔下朱笔，抬手按了按那处。
“啧。”一声极轻的冷嗤。
指尖刚碰到衣料下的硬痂，书房门就被人“吱呀”一声推开了，没敲门。
顾川年头都没抬，眉头却拧得更紧。
敢这么没规矩的，全府上下就一个。
“哟！顾大首辅！这是嫌命太长，又跟自个儿身子骨过不去呢？”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飘进来，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
路泽宇拎着个精巧的红木药箱，晃晃悠悠踱进来。一身骚包的月白云锦袍子，腰带上还缀着块水头极好的玉佩。
他往顾川年书案对面的太师椅里一瘫，长腿一伸，没骨头似的。
“听说昨儿夜里，您老在新房发了好大的威风？连杯子都捏碎了？”路泽宇笑嘻嘻地，桃花眼在顾川年冷硬的脸上溜了一圈，“怎么？冲喜没冲好？火气反倒更旺了？”
顾川年撩起眼皮，扫了他一眼。那眼神，比窗外的晨风还冷：“再多说一句废话，就滚出去。”
“得嘞！闭嘴！”路泽宇做了个给嘴拉上拉链的动作，脸上笑容却一点没减。
他放下药箱，打开，里面瓶瓶罐罐摆得整整齐齐。
“手，伸出来。让小的给您请个脉，看看这‘冲喜’的疗效如何？”
顾川年没动，依旧用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盯着他。
路泽宇被他盯得发毛，举手投降：“行行行！不是冲喜！是我路大神医妙手回春，行了吧？祖宗，伸手！您这旧伤要是再折腾出个好歹，太后娘娘怪罪下来，小的可担待不起！”
顾川年这才面无表情地把手腕搁在书案上。
路泽宇三根手指搭上去，屏息凝神。
书房里只剩下窗外偶尔几声鸟叫。
片刻后，他眉头也皱了起来，嘴里“嘶”了一声。
“我说顾大首辅，”路泽宇收回手，脸上那点玩世不恭收了起来，“您这旧伤，阴雨天疼，劳累过度疼，心情不好也疼……合着您就没让它舒坦过是吧？昨儿又熬夜？还动气了？跟谁啊？跟您那新进门的小美人？”
他凑近一点，压低声音，八卦之火熊熊燃烧：“真那么不堪入目？气得您连合卺杯都捏了？啧啧，南家这胆子也忒肥了，弄个庶女来糊弄您？听说长得还凑合？”
顾川年猛地收回手，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路泽宇，你很闲？”
路泽宇立刻缩回脖子，讪笑：“不闲不闲！忙着呢！这不关心您嘛！”
他麻利地从药箱里摸出个青瓷小瓶，推到顾川年面前，“喏，新配的丸药，止疼的。比上次那副温和点，没那么伤胃。疼得厉害就嚼一粒，别硬扛。”
顾川年看都没看那小瓶，只冷冷道：“还有事？”
路泽宇摸摸鼻子，知道这位爷今天心情是差到极点了。
他识趣地收拾药箱，嘴里还不忘絮叨：“真没事了，药记得吃啊！还有，那新夫人……您悠着点，冲喜冲喜，总得给人家点活路不是？听说打发去听竹苑了？那鬼地方……”
他背起药箱，走到门口，又像想起什么，回头冲顾川年挤挤眼，笑得一脸暧昧：“对了，听说南家那位病美人，闺名若雪？才貌双绝？可惜啊可惜……没见着真佛，您说，这替嫁的庶妹，叫什么来着？南……洛卿？”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观察着顾川年的脸色。
顾川年握笔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墨点滴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黑。
他抬起头，眼神深不见底，声音平得像结了冰的湖面：“你很感兴趣？”
路泽宇被他看得心头一跳，赶紧摆手：“没没没！纯粹好奇！好奇！走了走了！您老保重！”说完，脚底抹油，溜得飞快。
书房门合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顾川年盯着纸上那团墨渍，看了很久。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
南……洛卿？
破庙雨夜，少女模糊的轮廓，清甜的药草香，还有……
他猛地闭上眼，将脑子里那些翻腾的画面狠狠压了下去。
路泽宇哼着小曲儿，溜溜达达地往府外走。
途经花园假山时，眼角余光瞥见假山后面，一片洗得发白的裙角飞快地缩了回去。
他脚步一顿，桃花眼眯了起来。
哟呵？听墙根的？
他故意放慢脚步，清了清嗓子，对着假山方向，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传过去：
“唉，可怜呐！好好的姑娘家，被打发去听竹苑那破地方！风吹日晒的，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吧？也不知道会不会饿出个好歹来？啧啧，相爷这心啊，真是石头做的！”
假山后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路泽宇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也不戳破，哼着更不着调的小曲儿，晃晃悠悠地走远了。
假山后头，南洛卿背靠着冰冷的石头，手里紧紧攥着一把刚采的、还带着露水的车前草叶子。
她胸口起伏，刚才路泽宇的话，一字不漏全灌进了耳朵里。
饿出好歹？石头心？
她低头，看着手里青翠的叶片，又想起厨房那碗令人作呕的馊饭，还有刘婆子那张油腻得意的胖脸。
一股邪火猛地窜上心头！
她抬起手，狠狠地把那把车前草叶子摔在地上！还不解气，又用脚使劲碾了几下！翠绿的汁液染脏了鞋底。
“呸！”她对着路泽宇消失的方向，无声地啐了一口，“狗腿子！装什么好人！”
骂完，她喘了几口气，看着地上被踩烂的草叶，又慢慢冷静下来。心疼地蹲下身，把没完全烂掉的叶子小心捡起来，在衣襟上擦了擦。
“浪费……”她小声嘀咕，带着点懊恼。
她把擦干净的叶子小心收好，首起身。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越过重重屋脊，望向顾府深处，那最高、最气派的主院方向。
听竹苑的风吹日晒，厨房的馊饭，张妈妈的下马威……还有刚才那个油嘴滑舌的大夫说的“石头心”……
袖袋里，那块冰冷的玄铁令牌硌着她。
南洛卿慢慢眯起眼，对着主院的方向，嘴角一点点勾起，扯出一个冰冷又带着点疯狂算计的弧度。
“石头心是吧？”她喃喃自语，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听竹苑的方向走，背影挺得笔首。
“老娘倒要看看……”
她的声音很轻，被风吹散，却带着一股子豁出去的狠劲儿。
“是你这石头心硬……”
她摸了摸发髻里藏着的那根冰凉坚硬的长针。
“还是老娘手里的针……更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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