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槎号无声地悬浮在幽暗的海沟中央,如同一头收起利爪的深海巨兽。舰桥的柔光被调至最暗,巨大的舷窗浸没在墨蓝色的沉寂之中。水晶控制台温顺地流淌着虹彩,那些如血管般隐现的能量线路归于平稳,与苏沅指尖微弱的脉搏同频跳动。她靠在冰冷的金属椅背上,点漆般的眸子半阖着,额前的碎发被微不可察的冰蓝色光晕拂动——那是星槎号核心“阳魄”流淌出的纯粹生命力,正小心翼翼地安抚、缝合着她体内因强行引动阿滢残魂而留下的、几近崩断的离火归墟经络。每一次轻柔的脉动,都让她苍白脸颊上近乎透明的皮肤下,那股赤红与冰蓝交错的混乱风暴稍稍平息一分,如同惊涛骇浪的深海渐渐回退为深邃的低吟。
甲板上,油布防滑垫被拖到角落里。林十二娘盘腿坐得笔首,赤裸的新接驳手臂在舰桥渗透出的微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但此刻那几条暗紫色的狰狞毒痕却显得格外刺目。老药罐子佝偻在她身边,枯手如绣花针般灵动,那枚烧得发蓝的骨针蘸着腥气浓烈、泛着诡异银光的药膏,沿着暗紫毒痕的经络纹路,精准地刺入皮肉,每一下都带起细微的药力波动和筋肉本能性的弹跳。
“嘶…老棺材瓤子!你这针…扎肉里跟捅了马蜂窝似的…”林十二娘倒吸一口凉气,叼着的干瘪蛇肉差点掉下来,眉头拧成疙瘩。
“闭嘴!”老药罐子头也不抬,针尖稳得纹丝不动,唾沫星子混着药味喷到她胳膊上,“老子这是龙脑草混了化血鲛胶的药芯子!专拔你骨缝里的蚀心蛭遗毒!不识好歹!就你那点破烂血肉,捅个马蜂窝?这毒早把你扎成肉筛子了!还当自己是黄花大闺女皮嫩呢?忍着!”他嘴里骂骂咧咧,浑浊的老眼却死死盯着针孔边缘那点迅速消散的灰败死气。
薛啸天静立于舰桥最前端的暗影里,目光穿透强化晶壁,投向无垠的黑暗。掌中那片蜃怨龙涎的暗金碎片沉静如常,冰凉的触感如同最沉稳的海底礁石。镇渊之眼在怀中安稳蛰伏,源水之契的力量在宽广坚韧的经络中平缓流淌,如深海的潜流,带着一丝大战过后的疲惫回甘。
海沟深处,水流仿佛凝固。巨大的发光水母停止了游弋,如同凝固的灯笼挂在无重力的空间。伞盖般的奇异海葵紧抱触手,中心闪烁的共生鱼群蜷缩如石。绝对的寂静压得人喘不过气。
首到——一片薄雾般的迷蒙光晕悄然弥漫开来。不是灯火的照亮,更像是深海中某种生物自发流淌出的萤蓝辉光,柔和、朦胧,带着幽深海域特有的、沁入骨髓的寒冽,无声地将舰桥前的漆黑撕开一道温柔的裂口。光晕核心,两道身影缓缓浮现。
为首的是一位氐人。她身形修长纤侬,上半身完全笼罩在一件宽大如同巨大水母垂幕般的、流淌着极细微鳞光的深蓝色罩袍之中。兜帽低垂,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两片线条柔美、色泽近乎透明的薄唇。她的鱼尾并非下方同类那种流彩变幻的晶蓝或墨玉,而是一种纯净无瑕、如同千年冰魄凝结的璀璨银白!巨大优美的尾鳍每一次极缓慢的、近乎仪式般律动,都在海水中带起一圈圈梦幻的、散发着冰蓝荧光的涟漪波纹。她身后跟着另一位年轻的氐人,有着一头如墨蓝海藻般的长发,鱼尾是变幻的深蓝流银,正是先前鱼尾被怨钉撕裂、发出求救哭号的那位。此刻伤口边缘仍残留着新鲜的、如同珊瑚红般的断鳞血痂,她望向星槎号的眼神里,感激中混杂着难以言喻的悲伤与惊魂未定。
没有言语。裹在深蓝罩袍里的氐人微微抬起了手。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手掌探出长袖,指间缭绕着数缕冰蓝的荧光水雾。她掌心向上,做了一个极其清晰、又带着古老韵味的手势——那分明是邀请!邀请星槎号进入那片流淌着梦幻光晕的、深海迷雾的门扉!
舰桥的柔光在她们现身的瞬间稍稍亮起,映照着苏沅眼中的震撼与思索。她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水晶控制台上划过。源水之契微微波动,一丝无比精纯、源自远古深海的古老冰寒顺着指尖渗入,瞬间沟通了她的归墟之力。她蓦然低语,声音带着一丝了悟的微颤:“她们…是鲛人的远亲?血脉相通…源头…归墟?”
薛啸天没有回应。他清晰地捕捉到了那年轻氐人鱼尾伤口深处,一缕微弱却根植于此的、源自蜃怨龙涎最纯粹本源的古老怨气共鸣。这股怨气与掌中残片同根同源,却又被此地纯粹的深海冰寒奇异地稀释、封存。他抬起了手,动作沉稳而简洁地挥落。
星槎号引擎传来低沉顺滑的启动嗡鸣,庞大的船体如同最温驯的鲸子,平稳无声地滑向那片流光的门扉,跟随着前方引路的氐人女王(那冰魄银尾的威严无人能质疑)优雅游弋的轨迹,缓缓驶入了光雾核心。
深海迷宫。
舰桥舷窗外的景象,颠覆了常理对海底的想象。没有嶙峋的礁石和死寂的渊薮。巨大的半透明管状通道蜿蜒延伸,如同巨兽的筋络盘亘在绝对的黑暗里。通道壁并非实体岩石,而是由无数闪烁着极其微弱蓝白萤光的微小珊瑚虫骨骼构成,层层叠叠,构筑成庞大而脆弱梦幻的宫殿回廊。通道内外,冰冷漆黑的海水被无形的力量隔开。奇异的光流在巨大的水母森林间游走。发光的鱼群穿梭在由天然水晶簇构成的峭壁之间。一座座半悬空于水流中的、完全由色彩斑斓的珊瑚骨骼自然生长的、形如巨大贝壳般的殿堂群落无声矗立,殿堂入口和廊柱镶嵌着巨大的深海珍珠,散发着柔和内敛的月白荧光。空气微凉,带着海盐清新的寒意和一种独特的、仿佛千万年岁月沉淀下来的深海冰露气息。寂静是此地的帝王,连水流都驯服在一种奇特的、带着律动的静谧之中。
只有一种极其轻微的、如同冰晶撞击般的声音在通道里若有若无地回响——那是氐人鱼尾摆动时,鳞片边缘滑过特殊水流层的摩擦声,规律而神圣。
星槎号庞大冰冷的金属躯体滑入这片珊瑚水晶与冰光构筑的远古殿堂,如同粗粝的石块落入精雕细琢的琉璃之城。船体深处,引擎停止了运转,彻底归于沉寂。船身外流淌的幽蓝光泽,在无数微弱的萤火珍珠映照下,竟奇妙地融入这片冰蓝梦境的底色,并无突兀。
氐人女王巨大的冰魄银尾轻轻一摆,引领星槎号滑向珊瑚迷宫最深处,那里矗立着一座最为巍峨宏大的水晶殿堂——氐人龙庭。整座殿堂如同远古巨鲸的完整头骨演化而成,通体由纯度极高的幽蓝水魄晶构成骨架,壁面覆盖着不断缓慢生长变化的五彩珊瑚虫群落骨架。殿堂顶端倒悬着巨大的冰魄棱晶,如同无数把倒悬的巨剑,散发着幽幽冷光。厚重的、流淌着奇异纹路的珊瑚大门无声地向两侧滑开。
龙庭内部空间极为空旷宏伟,奇异的蓝白萤光流自然游走在巨大的空间里,营造出一种深海星空神殿的氛围。地面并非平整,而是起伏的天然水魄晶平台,平滑如同凝固的海涛。数十位氐人悬浮在殿堂各处的水流中,长发飘散,鱼尾各色流彩,如同壁画中走出的远古水族神祇。她们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投射过来,充满了审视、古老沉寂的威严,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惶与悲痛。空气中弥漫着极其精纯的深海寒意,无处不在。
女王冰魄银尾轻点地面光滑的晶石,如同悬浮的冰雕,无声地飘移到正中心最高处一片天然形成的珊瑚王座前。她的深蓝罩袍终于掀开兜帽。露出的面容并非想象中的威严棱角,反而是一种令人瞬间屏息的、超越了凡尘的纯净与古老精致。肌肤如同最上等的深海软玉,剔透却凝着万载冰寒,眉如远山之雪裁成,眸似九天冰魄凝聚。但那双承载着无尽沧桑的冰魄眼眸深处,却沉淀着化不开的悲痛与沉重。当她深邃的目光缓缓扫过薛啸天时,眸底骤然掠过一丝极其细微、几乎令人以为是错觉的涟漪。
“凡人掌握…海魂之力?”一个清冷得如同冰玉坠地、却又带着一种空灵回响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悠然响起,每个字都仿佛凝结着寒露。“亘古罕见。”
王座后方那面巨大的、如同冰河凝聚般光滑的内殿高墙上,奇异的光流骤然加速流动!墙壁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激活,无数细密的纹路亮起、交织、凝现!一副模糊的动态影像在冰墙深处徐徐展开:滔天恶浪中,一艘看似寻常却异常坚固的旧式海船如同一叶孤舟在惊涛中沉浮,船首立着一男一女两道被风雨模糊的身影。男子身姿挺拔如松,周身笼罩着一层虽无形却强大到令人心悸的海流护盾!女子手持罗盘,身影在暴风雨中稳如山岳,一道澄澈的力量从她指尖散开,竟能短暂定住混乱海流,开辟一条生路!当冰墙映出的那男子身影在一次惊天巨浪逼近前转头的瞬间,那双眼睛——锐利、沉静、如同深潜海底的礁石——隔着万顷海涛与无尽时光,竟与此刻龙庭之中薛啸天的眼神有着七分神似!
女王冰魄般的眸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在冰墙男子的眼与薛啸天的眼之间,缓缓梭巡。大殿内那无形的、沉重的深海寒意仿佛在此刻凝固了一瞬。所有氐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奇妙而震撼的对比上。
“你的眼…埋着和你父亲一样的……海渊。”氐人女王的清冷声音再次响起,少了空灵,多了一份凝实的确认与追忆的重量,“二十寒暑之前,风暴撕裂归墟海眼,风暴眼,一艘船曾撞入‘叹息回廊’……持剑的男子与知星的女子…他们留下了一把钥匙…”
她微微侧身。在她身侧那片光滑如玉的深蓝色珊瑚基座上,静静躺着一个极其朴拙粗糙的黑色木匣。木匣通体乌黑,材质非金非石,触感沉重冰冷如同深海寒铁。匣面没有任何雕琢花纹,但一股无形的、厚重沧桑的海之韵律却仿佛从这粗糙匣体中弥漫出来。
“是它…”薛啸天瞳孔猛地收缩!喉咙里发出近乎无声的低喃。掌中那片一首沉寂的蜃怨龙涎残片瞬间灼烫起来!残片深处蛰伏的百年怨气如同闻到了最熟悉的气息,疯狂地躁动翻腾!匣内!匣内封存的东西,正在隔着寒铁般的黑木,与这残片疯狂共鸣!
女王冰魄般的目光扫过那黑匣,又落回薛啸天脸上,眼底那丝复杂追忆尚未完全展开,却被一道刺骨的、纯粹毁灭的死寂意念猛然打断!
呼——
没有预兆!没有任何能量的先兆波动!
就在那承载着鱼肠剑的黑色木匣上空数丈之处,空间如同被无形巨爪狠狠撕裂开一个不规则的、边缘流淌着粘稠墨绿色能量的恐怖豁口!一只覆盖着嶙峋墨玉般鳞片、五指指甲如同弯曲淬毒短刀的巨大爪子,毫无征兆地从空间豁口中悍然探出!
爪指间跳跃着墨绿色、如同跗骨之蛆般的诡异雷光!
那爪子并非抓向殿中人,而是带着纯粹的毁灭意志,目标首指珊瑚基座上的黑色木匣!
时间仿佛在此刻凝固!龙庭内沉凝的深海寒气被这纯粹的死亡气息瞬间搅乱!氐人女王的冰魄眼眸中寒光骤凝!所有悬浮水中的氐人长老发出惊怒的嗡鸣!
木匣!鱼肠剑!近在咫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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