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许娇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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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许娇莲

 

腊月里的日头软趴趴地照在仲家堂屋的土墙上,竹篾编的门帘被风吹得簌簌响。仲老大蹲在门槛边叭嗒旱烟,烟锅里的火星子明灭间,他望着堂屋八仙桌上一碗腌萝卜条,喉结动了动。自从娘走后,兄弟俩就这么凑合着过,三十多岁的人连件囫囵衣裳都没有,老二那件蓝布褂子袖口磨得发白,补丁摞补丁。

"他伯娘,您可别拿我们打趣。"仲老大把烟杆在鞋底磕了磕,烟灰簌簌落在砖缝里,"许家姑娘又是独苗又是千元户,我家老二都西十的人了,除了会抡锄头,连个囫囵家都没有。"

伯娘坐在枣木椅子上,浆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领口整整齐齐,她嗑着瓜子笑眯了眼:"哎哟他大哥,话可不能这么说。那许娇莲模样俊着呢,要不是十七岁那年得了小儿麻痹症,十里八乡的媒人早把门槛踏破了。"她压低声音,凑近仲老大,"你不知道,这姑娘打小就灵透,她叔在生产队管账,手把手教她打算盘。洗衣做饭、织毛衣做鞋样样在行,前些年挣工分还能拿满额,现在还跟着她爹卖水果呢。"

正在灶屋添柴火的仲老二听见这话,手里的柴禾"啪"地断成两截。他蹲在灶台边,借着升腾的热气揉了揉发红的眼眶。这些年跟着大哥风里来雨里去,看着同龄人都抱上了孙子,他早断了成家的念想。可听见"许娇莲"三个字,心里头那团熄灭多年的火,突然冒出了几星子火星。

"大哥,见见吧。"仲老二掀开布帘,围裙上沾着灶灰,眼睛却亮得惊人,"就当...就当多认识个人。"

仲老大望着弟弟被柴火映红的脸,喉咙发紧。他想起去年秋收,老二发着高烧还硬撑着收麦子,晕倒在田埂上。攥着的镰刀把儿上,全是血印子。"行。"他把烟杆往腰间一别,"选个黄道吉日,咱不能委屈人家姑娘。"

一个星期后,许家院子里飘着腌酸菜的酸香。许老爹蹲在墙根修补竹筐,竹篾在他粗糙的大手里翻飞。听见堂屋传来伯娘的声音,他眉头皱成个疙瘩,手上的竹篾"咔"地折断。

"许大爷,您听我说。"伯娘把搪瓷缸里的茶水抿得滋溜响,"仲家兄弟虽说岁数大点,可家里没个婆婆压着,莲儿去了就是当家主母。老二刚跟着镇上的木匠学手艺,往后准能挣大钱。"

许老爹把断成两截的竹篾狠狠摔在地上,粗粝的嗓音震得窗棂首晃:"我闺女才二十西!那姓仲的都能当她爹了!嫁过去是他照顾莲儿,还是莲儿伺候他?再说他家两间破草房,兄弟俩都打了半辈子光棍,这不是往火坑里推吗?"

里屋的门"吱呀"开了,许娇莲扶着门框,新做的的确良衣裳熨得笔挺,藏青色裤脚刚好盖住她微微变形的脚踝。她额前的齐刘海被风拂起,露出光洁的额头,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爹,"她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的棉絮,"婶娘说得对。您能护我一时,能护我一辈子吗?"

许老爹望着女儿白里透红的脸蛋,心里发酸。当年莲儿发病时,他背着女儿跑了二十里山路,裤腿被露水打湿,又被太阳晒干,结了层白花花的盐霜。可再怎么跑,也没跑过老天爷。"莲儿,咱家又不是养不起你..."他的烟袋锅子在砖地上敲出闷响。

"爹,"许娇莲慢慢挪到八仙桌边,手指绞着辫梢,"您看我这腿...再拖几年,怕是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仲家虽说穷,可听说兄弟俩都是实诚人。"她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再说,我会算账,会做豆腐,到了那边也能帮衬着过日子。"

伯娘见状连忙接话:"可不是嘛!莲儿这姑娘,顶十个能干媳妇!上次我去供销社,人家都说她算账又快又准。"她拍着许老爹的手背,"您就放心吧,老二虽说岁数大,可疼人着呢。去年他大哥病了,愣是守了三天三夜没合眼。"

许老爹闷头抽着旱烟,烟圈在堂屋里打着旋儿。窗外的麻雀叽叽喳喳落在枣树上,啄食着干枯的枣核。良久,他把烟杆往门槛上一磕:"那就见见吧。丑话说前头,要是敢欺负我闺女,我拼了这条老命..."

许娇莲嘴角扬起个浅浅的弧度,伸手抚平的确良上衣的褶皱。她知道,这或许就是命运给她开的最后一扇窗。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带着远处打谷场新麦的香气,也吹乱了她鬓角的发丝。

见面那天,仲老二特意借了大哥过年才穿的蓝布中山装,袖口还沾着浆洗时的肥皂沫。他站在许家院子外头,望着斑驳的红漆大门,手心全是汗。门开的刹那,他看见许娇莲坐在藤椅上,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前,正在纳鞋底。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洒在她身上,的确良衬衫泛着柔和的光泽。

"仲二哥。"许娇莲抬起头,针尖在鞋底上轻轻一挑,麻绳就顺顺当当穿了过去,"外头冷,进屋坐吧。"她说话时嘴角带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声音清脆得像屋檐下的铜铃铛。

仲老二的喉结动了动,笨拙地跨进门槛:"许...许姑娘,这是给您带的。"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两个白面馒头,还带着热气,"镇上买的,您尝尝。"

许娇莲望着馒头,眼眶突然发热。自从生病后,总有人用怜悯的目光看她,可眼前这个男人,眼神干净得像后山的溪水。"谢谢。"她把馒头放在桌上,"听说二哥在学木匠?"

"瞎学。"仲老二局促地搓着手,中山装的下摆被他揉得皱巴巴,"就是想着多门手艺,往后...往后能多挣点工分。"他偷偷瞥了眼许娇莲,发现她正专注地盯着自己,耳根子瞬间红透。

许老爹蹲在院子里劈柴,斧头落下的声音"咚咚"响。他时不时往堂屋瞟一眼,看见女儿笑得眉眼弯弯,手里的斧头越劈越慢。伯娘站在门口嗑瓜子,冲他挤眉弄眼:"咋样?我说什么来着?"

日头西斜时,仲老二起身告辞。许娇莲扶着门框送他,晚风掀起她的发梢:"路上小心。"仲老二走出去老远,回头还能看见那个穿着的确良衣裳的身影,像朵开在暮色里的白兰花。

当晚,许家堂屋的油灯亮到后半夜。许娇莲坐在八仙桌边,拨弄着算盘珠子,噼啪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许老爹蹲在她对面,吧嗒吧嗒抽旱烟:"莲儿,你可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爹。"许娇莲停下拨算盘的手,"仲二哥看着实诚,他家又没公婆。我去了,总能把日子过起来。"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腿,"再说,我这腿...能找到个不嫌弃的人,不容易。"

许老爹把烟杆在地上狠狠杵了杵,火星子溅在青砖上:"明天,让你婶娘把生辰八字送来。"他别过脸,不想让女儿看见自己发红的眼眶,"咱们许家的闺女,就是嫁人,也得风风光光的。"

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照亮许娇莲新做的的确良衣裳。她望着算盘上跳动的算珠,突然觉得,命运给她关上了一扇门,又悄悄推开了一扇窗。窗外的夜,不再那么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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