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山村的早晨己带上了浓重的霜气。瓦楞上凝着白霜,田野里残留的稻茬也挂满了细碎的冰晶,在初升的日头下闪着冷光。空气清冽干燥,吸进肺里带着一股刺骨的寒意,却也让人头脑格外清醒。
李晓峰起了个大早。昨夜祠堂那边的混乱和老族长危重的消息搅得他半宿没睡安稳,心口像堵着一块浸了水的棉絮,又沉又闷。他需要找点事做,让这双手动起来,把那股子憋闷烦躁磨掉几分。院角堆着前些天砍回来的几根老竹,正好派上用场。
他拎着那把磨得锃亮的柴刀,蹲在院子中央。柴刀挥起落下,带着破开空气的微啸,“咔!咔!”几声脆响,碗口粗的竹竿应声裂开。他动作麻利地剔除竹节间的横膈膜,露出里面青黄相间的竹肉。接着,他换了把更小巧、刃口更薄的篾刀,开始对付那些裂开的竹片。篾刀在他手里仿佛有了生命,顺着竹片的纹理轻盈地游走,一层层剥离出薄如纸张、柔韧有度的竹篾来。青黄色的竹篾在清冷的晨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带着竹子特有的清香。
他全神贯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手中游走的篾刀和不断剥离出来的竹篾。薄而锋利的篾刀,每一次滑动都需要精准的控制力,容不得半点分神。只有这样,才能让那些纷乱的思绪暂时退散。他打算编几个结实的箩筐,或许能帮张阿婆换点油盐,也或许……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裤兜里那个硬邦邦的东西——昨晚溪水里捞出来的那只空蚌壳,还在那里硌着他。
就在篾刀又一次优雅地划过竹片,即将剥离出一条完美的细篾时——
“哐啷啷!哐啷啷——!”
一阵极具穿透力、如同破锣被狠命敲打的聒噪声,猛地刺破了小院的宁静!那声音尖利、嘶哑、还带着一种刻意夸张的喜庆,毫无征兆地炸响在院门外!
“哎呀呀!李家大兄弟!大喜事!天大的喜事临门喽——!”
伴随着这破锣嗓子一同响起的,还有院门被拍得山响的“砰砰”声,以及几只被惊得从篱笆上扑棱棱飞起的芦花鸡惊慌失措的“咯咯”声。
李晓峰浑身一个激灵,正全神贯注于指尖的篾刀猛地一滑!
“嘶——!”
锋利的篾刀边缘瞬间割破了他左手食指的指腹!一股尖锐的刺痛传来,鲜红的血珠立刻涌了出来,滴落在刚剥离出的青黄色竹篾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操!” 李晓峰低声骂了一句,眉头瞬间拧紧。他烦躁地甩了甩刺痛的左手,把冒血的手指下意识地含进嘴里吮吸,一股铁锈般的腥咸在口腔里弥漫开来。他猛地抬起头,眼神带着被打扰的不悦和一丝警惕,死死盯向院门方向。
只见院门“吱呀”一声被从外面推开。一个穿着簇新蓝布斜襟大褂、头上抹得油光水滑、梳着光溜溜发髻、脸上涂着厚厚一层劣质白粉、两颊还夸张地点着两团红胭脂的胖妇人,像一团滚动的蓝云,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是村里有名的“铁嘴铜锣”——王媒婆!
王媒婆满脸堆笑,那笑容如同画上去的一般僵硬,一双被脂粉掩盖了年龄的小眼睛滴溜溜乱转,扫过院里简陋的陈设,最终精准地落在蹲在地上、手指含在嘴里、脸色不善的李晓峰身上。她一拍大腿,那破锣嗓子再次拔高,震得屋檐下的冰溜子都似乎晃了晃:
“哎哟喂!晓峰大侄子!瞧瞧!瞧瞧!这才几个月不见,又长高了一大截!越发精神了!瞧瞧这身板!这眉眼!啧啧啧!真是天生的福相!大兄弟(她转向刚从屋里闻声出来的李大山),您家祖坟冒青烟啦!好事儿!天大的好事儿砸到晓峰头上了!”
李大山穿着露了棉絮的破袄,手里还拿着半块没啃完的杂粮饼子,被王媒婆这阵仗弄得有些发懵,皱巴巴的脸上满是疑惑和戒备:“王…王婶?这大清早的…啥好事?”
王媒婆扭着腰肢凑近几步,一股浓烈的劣质雪花膏香气扑鼻而来。她故意压低了些声音,但那破锣嗓子再怎么压低也依旧刺耳,反而更添了几分故作神秘的可笑:“啥好事?给晓峰说亲啊!天仙儿一样的姑娘!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亲事!”
她唾沫星子横飞,再次拔高音调,仿佛要让全村人都听见,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李晓峰的神经上:
“镇供销社的!吃商品粮的!!正式工!!!”
“商品粮”三个字,被她用尽全身力气吼了出来,尾音拖得老长,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优越感,在清冷的空气里嗡嗡作响!仿佛这三个字本身,就代表着金山银山,代表着通往天堂的阶梯!
“人家姑娘,那可是端铁饭碗的!旱涝保收!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每月按时领粮票油票布票!那日子,啧啧啧,比咱土里刨食儿的强百倍千倍!” 王媒婆激动地挥舞着手里那块同样俗艳的红手绢,唾沫星子在晨光里飞溅,“姑娘我见过!白白净净!斯斯文文!一看就是有福气的!人家爹妈也都是供销社的老职工!根正苗红!就相中晓峰大侄子这样精神、能干、出身贫农的好小伙了!只要晓峰点个头,这泼天的富贵,可就稳稳当当落进李家门喽!彩礼都好说!人家不图这个!就图晓峰人实在!”
王媒婆还在喋喋不休地描绘着那“商品粮”生活的美好蓝图,描绘着那未曾谋面的“白白净净”姑娘,描绘着这桩亲事能带来的种种好处。每一句话,都像一根针,扎在李晓峰的心上。
李大山端着半块杂粮饼子,眼睛却亮了起来。那“商品粮”、“铁饭碗”、“粮票油票”的字眼,像带着魔力的钩子,瞬间勾起了这个被沉重生活压弯了腰的老农心底最深的渴望。他下意识地看向蹲在地上的儿子,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
而李晓峰,在王媒婆那刺耳的“商品粮”三个字炸响的瞬间,身体就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嘴里吮吸的指尖传来的刺痛感瞬间被另一种更深、更闷的烦躁取代。他猛地低下头,看着脚边被自己鲜血染红的竹篾,那青黄温润的颜色被暗红覆盖,显得格外刺眼。他沉默地听着王媒婆唾沫横飞的鼓吹,听着她嘴里描绘的那个“白白净净”、“斯斯文文”、“商品粮”的陌生女人……一股难以言喻的憋闷和抗拒,如同冰冷的潮水,迅速淹没了他。
那是什么生活?供销社的柜台后面?穿着干净的衣服?拨弄着算盘珠子?每天对着那些瓶瓶罐罐、布匹油盐?像赵会计那样?像王主任那样?
他眼前不由自主地闪过林秀在溪水里艰难挑水的单薄身影,闪过她月光下抿着嘴、眉眼弯弯的笑容,闪过她那双清澈得如同山泉的眼睛……一股尖锐的对比感刺痛了他。那“商品粮”的生活,像一层厚厚的、油腻的脂粉,糊在王媒婆那张夸张的笑脸上,也糊在他对未来的模糊想象里,让他感到窒息和厌恶。
“……晓峰大侄子!听见没?这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亲事!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王媒婆终于说累了,停下来喘着粗气,脸上厚厚的白粉似乎都因为激动而簌簌往下掉。她殷切地看向李晓峰,等待着他的回应。
李晓峰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没看王媒婆,也没看他爹,目光只是越过院墙,投向远处被晨雾笼罩的、灰蒙蒙的山峦。他左手食指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指尖还残留着血迹和唾液的黏腻感。他慢慢站起身,没有回答王媒婆的话,只是弯腰,默默地收拾起地上那些染血的、没编完的竹篾和工具。动作很慢,却带着一种不容打扰的、冰冷的拒绝。
李大山看着儿子的反应,脸上的喜色僵住了,随即被焦虑和不解取代。他张了张嘴,想劝说什么,却被李晓峰那沉默而疏离的背影堵了回去。
王媒婆脸上的笑容也挂不住了,小眼睛里的热切变成了惊愕和一丝被忽视的恼怒。她尴尬地干笑了两声:“哎哟…晓峰大侄子这是…这是高兴得说不出话来了?呵呵…不急不急!大侄子好好想想!婶儿改天再来!这好事儿,跑不了!” 她说着场面话,扭着腰,悻悻地退出了院子,那破锣嗓子临走还甩下一句:“大兄弟,您也劝劝晓峰!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商品粮啊!”
院门被带上,小院重新恢复了寂静。但王媒婆那破锣嗓子和“商品粮”三个字,却像魔音灌耳,在李晓峰的脑海里嗡嗡作响,挥之不去。他烦躁地把收拾好的篾刀和竹篾重重地扔在墙角,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李大山走到他身边,看着儿子阴沉的侧脸,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疲惫和渴望:“晓峰…王婶儿说的…那姑娘…吃商品粮…真…真是好事…你…你再想想?爹…爹是为你好…”
李晓峰猛地转过头,盯着父亲那张被风霜侵蚀得沟壑纵横的脸,看着他眼中那份卑微的、几乎带着乞求的渴望,心头那股无名火“噌”地又蹿了起来!他张了张嘴,想吼,想质问,想告诉他那个“商品粮”的生活有多让他恶心!可最终,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那双紧握的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指甲深深陷进了掌心的皮肉里,刚刚止血的伤口再次崩裂开,一丝温热的液体顺着指缝渗了出来。
他猛地转身,大步冲回自己那间低矮昏暗的土坯房里,“砰”地一声甩上了门。留下李大山一个人站在清冷的院子里,手里还攥着那半块早己凉透的杂粮饼子,佝偻的背影在晨光下拉得又细又长。
夜深了。
浓墨般的黑暗笼罩着村庄。月亮被厚重的云层遮蔽,只有几点微弱的星光,勉强勾勒出房屋、树木模糊的轮廓。万籁俱寂,连狗吠都听不到一声,只有偶尔刮过树梢的风,带起一阵阵呜咽般的低鸣。
李晓峰蜷缩在土炕上,眼睛却睁得老大,在浓稠的黑暗里毫无睡意。王媒婆那刺耳的“商品粮”三个字,像一群恼人的苍蝇,在他脑子里嗡嗡地盘旋、冲撞。爹佝偻的背影和眼中那份卑微的渴望,林秀月光下抿嘴的笑容……各种画面碎片般搅在一起,搅得他心烦意乱,胸口那团闷火越烧越旺。
他翻了个身,土炕上的硬板硌得他骨头生疼。烦躁像无数只蚂蚁在啃噬他的神经。他不能再躺下去了!必须做点什么!把这股邪火,把这该死的憋闷发泄出去!
一个大胆的、带着浓烈恶作剧色彩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柴,猛地在他脑海里闪现!目标清晰无比——村西头,王媒婆家隔壁,那个据说刚住进来没几天、准备和他“相亲”的供销社姑娘!
黑暗中,李晓峰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邪气的弧度。他悄无声息地坐起身,像只准备夜袭的狸猫,动作轻捷地溜下土炕。他没有点灯,凭借着对屋里每一寸地方的熟悉,摸黑走到墙角。那里放着他白天削好的、柔韧细长的青黄色竹篾。他拿起几根最长的,在手里掂了掂,又冷又韧。
他走到窗户边,小心翼翼地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窗。一股带着霜气的冷风猛地灌了进来。他探出头,警惕地观察着外面的动静。夜色如墨,寂静无声。只有远处祠堂的方向,似乎还亮着一星微弱的灯火,像一只不肯瞑目的眼睛。
李晓峰不再犹豫。他双手扒住窗框,身体灵巧地一翻,像一片没有重量的叶子,悄无声息地落到了院子里。冰冷的泥地冻得他赤脚一缩。他迅速穿上那双破旧的草鞋,将几根长长的竹篾紧紧攥在手里。
他伏低身体,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幽灵,贴着墙根的阴影,快速而无声地移动。避开可能会发出声响的碎石堆,绕过看家狗的窝棚(他早就摸清了村里每只狗的习性),专挑狭窄僻静的墙根和小巷穿梭。夜风掠过耳边,带着刺骨的寒意,却丝毫冷却不了他体内沸腾的血液和那颗躁动的心。每一次心跳都沉重而清晰,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行动”擂鼓助威。
村西头王媒婆家隔壁那座新建不久、刷了白灰的小院,在浓重的夜色里显出一种格格不入的崭新和安静。小院围墙不高,用新烧的青砖砌成,上面甚至还没来得及插上防贼的碎玻璃。院子里静悄悄的,主屋的窗户漆黑一片,显然主人早己熟睡。靠近猪圈和茅厕的角落,晾衣绳上依稀挂着几件衣服的影子,在微弱的星光下轻轻晃动——其中一条深蓝色的裤子格外显眼。
李晓峰在院墙外的阴影里停下,像一块沉默的石头。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院子里只有猪圈里几头猪偶尔发出的满足的鼾声和呼噜声。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让它在肺里打了个转,仿佛要汲取夜色的力量。
他后退几步,猛地一个助跑,脚尖在粗糙的墙面上精准地借力一点!身体如同蓄满力的弹簧,轻巧地向上蹿升!双手稳稳地扒住了墙头!整套动作迅捷流畅,悄无声息,只有衣角带起细微的风声。他伏在墙头,锐利的目光再次扫过小院。确认安全后,他像条滑溜的泥鳅,无声无息地翻过墙头,落在了院内冰冷的泥地上。
落脚点就在猪圈旁边。一股浓烈的猪粪混合着泥土的腥臊气扑面而来。几头半大的黑猪在圈里睡得正香,被这不速之客的轻微动静惊扰,不安地哼哼了几声,其中一头还翻了个身。
李晓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立刻蹲下身,蜷缩在猪圈墙根的阴影里,一动不动。同时,他捏着嗓子,惟妙惟肖地模仿起夜枭的叫声:
“咕——咕喵——咕咕喵——”
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夜行鸟类的神秘感,在寂静的院子里回荡。
猪圈里的猪似乎被这“同伴”的叫声安抚了,哼哼声渐渐平息下来,重新陷入沉睡。只有那头翻身醒来的猪,还睁着朦胧的小眼睛,茫然地看了看墙角的阴影,最终抵不过睡意,也趴了回去。
危机解除。李晓峰轻轻呼出一口气,手心里全是冰凉的汗水。他不敢耽搁,迅速移动到晾衣绳下。目标清晰:那条深蓝色的、崭新的、一看就是“商品粮”同志才穿得起的裤子!
他伸出手,指尖即将触碰到冰凉的布料。他只需要解下衣夹,就能轻松得手。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吱呀——!”
一声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开门声,猛地从主屋方向传来!
李晓峰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猛地缩回手,身体以最快的速度向后翻滚,像受惊的壁虎,死死贴住冰冷的猪圈墙壁,将自己完全隐藏在浓重的黑暗里,连呼吸都彻底屏住!
主屋的门开了一条缝,一个穿着白色汗衫、揉着眼睛、睡眼惺忪的身影探了出来——正是王媒婆!她似乎是起夜上厕所。
李晓峰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他紧紧地贴着冰冷的墙壁,感觉那粗糙的砖石纹路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他甚至能闻到王媒婆身上那股浓烈劣质雪花膏和隔夜油汗混合的古怪气味随着夜风飘来。
王媒婆嘟囔着什么,迷迷糊糊地朝着茅厕的方向走去。脚步声拖沓,踩在冰冷的泥地上。她并没有朝猪圈这边看,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黑暗中的异常。
一步,两步……李晓峰的心跳随着她的脚步节奏狂跳。他死死地盯着那个臃肿的背影,握着竹篾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汗水浸湿了冰冷的篾条。
终于,王媒婆的身影消失在茅厕低矮的门洞里。接着,里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就是现在!
李晓峰如同一支离弦的箭,瞬间从墙根阴影里弹射而出!他冲到晾衣绳下,双手快得只剩下残影!根本不需要解什么衣夹!他一手抓住那条深蓝色的裤子,另一只手攥紧竹篾的一端,用篾条那尖锐的断口,朝着裤腰袢带和绳子连接的地方,狠狠一划!
“嗤啦!”
一声极其细微的布料撕裂声!
那裤子连同夹着它的木头衣夹,被他轻而易举地“割”了下来!整个过程不超过三秒!
得手!
李晓峰甚至来不及多看那裤子一眼,转身就朝着院墙狂奔!他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几步冲到墙边,借着奔跑的冲力,猛地向上蹿起!双手扒住墙头,腰部发力,一个干净利落的鹞子翻身!
“噗!”
身体轻盈地翻过墙头,稳稳落在外面的泥地上!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比进来时更快、更轻!
双脚落地的瞬间,他才感觉到后背己被冷汗浸透,夜风一吹,冷得刺骨。但他顾不上这些,心脏还在狂跳,血液在血管里奔涌,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刺激和强烈的兴奋感!
他回头瞥了一眼那寂静的小院,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咧开一个无声的、带着野性的笑容。他不再停留,像来时一样,贴着墙根,融入更深的夜色,朝着村外溪边那片熟悉的竹林狂奔而去。
晨曦微露,天边泛起一抹鱼肚白,驱散了夜的浓墨,给大地万物披上了一层青灰色的薄纱。寒气更重了,草叶上凝结着厚厚的白霜。
王媒婆家隔壁的小院里,突然爆发出一个女人惊恐到变形的、尖利刺耳的尖叫!
“啊——!!!我的裤子呢?!!”
声音划破了黎明的寂静,惊得屋檐下几只麻雀扑棱棱飞走。
紧接着,一个同样惊恐、带着哭腔的年轻男声响起(供销社姑娘的弟弟):“姐!姐!怎么了?!”
“我的裤子!刚买的新裤子!昨天洗了晾这儿的!没了!!” 姑娘的声音带着哭音和难以置信的愤怒。
小院里一片慌乱。脚步声,翻找声,斥骂声。猪圈里的猪也被这动静惊得骚动起来,哼哼唧唧叫个不停。
就在这时,那个年轻男声突然发出一声更加惊恐、几乎破音的尖叫:
“猪!猪圈!圈门怎么开了?!猪跑了!!!快!猪跑了!!!”
原来,昨夜李晓峰翻墙落地时,仓促间不小心蹭开了猪圈那扇简陋插销的门闩!此刻,经过一夜的松动和里面几头不安分的猪的拱蹭,圈门竟然被顶开了!几头半大的黑猪,懵懵懂懂地迈出了圈门,正茫然地在院子里转悠!
“快!快抓住它们!” 王媒婆的公鸭嗓也加入了混乱,气急败坏地吼着。
小院里顿时炸了锅!年轻的小伙子只穿着睡觉的汗衫和短裤,光着两条白生生的腿,又急又冷,牙齿都在打颤。他手忙脚乱地想去堵猪,可那几头受惊的黑猪哪是那么容易抓的?它们被这阵仗吓坏了,本能地朝着院门的方向撒腿就跑!
“咣当!” 院门被惊慌失措冲出去的猪撞开!几头黑猪如同脱缰的野马,一头冲上了村道!
“猪!猪跑了!快追啊!” 年轻小伙子急得首跳脚,顾不上自己只穿着短裤汗衫,更顾不上什么裤子不裤子,拔腿就追了出去!光溜溜的两条腿在清晨刺骨的寒气和泥泞的村道上狂奔,冻得他浑身发抖,嘴唇发紫!
“我的裤子啊!” 姑娘带着哭腔的声音还在小院里回荡。
而此刻,那几头惊恐的黑猪,正沿着村道一路狂奔,嘴里发出“哼哧哼哧”的嚎叫。小伙子在后面紧追不舍,光着腿在冰冷的泥地里深一脚浅一脚,狼狈不堪。早起准备下地的村民,打水归来的妇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闹剧惊呆了,纷纷停下脚步,好奇又错愕地看着这匪夷所思的一幕:几头狂奔的黑猪,一个只穿着短裤汗衫、光着腿在泥地里追猪的年轻后生!
“哈哈!快看!赵家小子光腚追猪呢!”
“哎呦喂!这是演的哪一出啊?大清早的!”
“冻不死他!快回家穿裤子吧!”
早起的人们哄笑起来,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就在这混乱而荒诞的一幕达到高潮时,村道旁边,一堵爬满枯藤的矮墙头上,一个身影懒洋洋地探出了半个身子。
是李晓峰。
他显然早就“埋伏”在这里,等着看这场好戏。他头上歪扣着那顶破旧军帽,帽檐压得低低的,遮住了大半张脸,但嘴角那抹毫不掩饰的、带着浓烈恶作剧得逞意味的、幸灾乐祸的笑容,却异常醒目。他甚至还悠闲地晃荡着一条腿。
看着那个在泥地里冻得瑟瑟发抖、狼狈追猪的“商品粮同志”,看着周围村民的哄笑和指指点点,李晓峰终于憋不住了。他猛地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村道上那个光着腿狂奔追猪的身影,怪声怪气地、拖长了调子、惟妙惟肖地学起了王媒婆那破锣嗓子:
“哟——!商品粮同志!这是表演啥新节目啊?‘光猪窜林’咧?!好身手!好身板!供销社果然锻炼人呐——!!!”
尖利、夸张、带着十足嘲讽的怪叫声,像一枚炸弹,瞬间引爆了现场!
短暂的寂静之后,是更加震耳欲聋的哄堂大笑!
“哈哈哈!光猪窜林!绝了!太绝了!”
“商品粮同志表演新节目喽!”
“李晓峰!你个促狭鬼!哈哈哈!”
村民们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飙了出来。清晨的寒冷和沉闷被这突如其来的荒诞闹剧驱散得一干二净。
那个在泥地里追猪的年轻人听到这怪叫和满场的哄笑,更是羞愤欲绝!他猛地停下脚步,脸涨成了猪肝色,又气又冷又急,嘴唇哆嗦着,指着墙头上的李晓峰,想骂却因为牙齿打颤说不出完整的话:“你…你…李晓峰!我跟你没完!”
李晓峰趴在墙头,笑得肩膀都在抖动,帽檐下的眼睛弯成了缝,仿佛昨天被“商品粮”三个字堵在心口的那团闷气,此刻都随着这放肆的大笑彻底发泄了出来。他正想再补上几句更损的调侃——
突然!
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人群的边缘。
在那里,早起去溪边打水的林秀,正静静地站着。她肩上还担着空水桶,纤细的身影在青灰色的晨光里显得有些单薄。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哄笑,只是微微蹙着秀气的眉头,清澈的目光穿过喧闹的人群,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和……淡淡的不赞同,静静地落在了墙头上那个笑得前仰后合的李晓峰身上。
那目光,如同清晨最冷的溪水,瞬间浇在了李晓峰的心头。
他脸上那夸张的笑容猛地僵住。
嘴角上扬的弧度一点点塌陷下来。
刚才还滚烫的、充满恶作剧快意的心口,被那目光看得微微一缩,一股难以言喻的、类似于……心虚的情绪,毫无征兆地弥漫开来。
他下意识地避开了林秀的视线,喉结不自然地滚动了一下。墙头下的哄笑声还在继续,那个光腿追猪的年轻人气急败坏的咒骂声也隐约传来。但这一切,仿佛都隔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变得模糊不清。
李晓峰脸上的表情有些讪讪的,他不再看任何人,只是默默地、有些笨拙地从墙头滑了下来,身影很快消失在矮墙后面。晨光里,只留下村道上那场尚未落幕的荒诞闹剧,以及人群边缘,林秀那双带着复杂情绪、静静凝视的清澈眼眸。
那顶歪斜的军帽,最终消失在了矮墙的阴影里,像一个仓促收场的、并不完美的恶作剧符号。
(第八章 破锣说亲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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