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馆的恒温灯像一群偷懒的太阳,昏昏沉沉地照着新开的“边塞风骨”展厅。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陆砚舟的鼻尖动了动,像只发现古籍蠹虫的猫。
“砚哥,快看这个!”江惊鹊的声音在空旷的展厅里撞出小小的回音。她没戴手套的指尖,几乎要戳进展柜玻璃里。柜中躺着一卷刚从西北汉墓出土的竹简,墨色沉沉,像凝固了两千年的夜色。
白星棠轻轻拉住江惊鹊的袖子:“小鹊儿,王老师说不能贴这么近…” 她的话音未落,自己却忽然屏住了呼吸。那竹简上暗褐色的纹理,在她眼中正缓缓晕开,幻化成戈壁滩上呼啸的风沙,卷着金戈铁马的呜咽,首往耳朵里钻。
陆砚舟推了推滑到鼻梁的眼镜,紫毫笔在他指间无意识转动着——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十五从军征》…乐府名篇。” 他低声念出展签上的名字,目光像考古刷,细细扫过每一枚竹简,“看这编联方式,典型的‘韦编三绝’,就是用熟牛皮绳把竹片串起来,结实得像…”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现代孩子能懂的比喻,“…像你们体育课跳的粗麻绳!”
江惊鹊噗嗤一笑,刚想吐槽“谁家麻绳串咸鱼干似的”,笑容却僵在了脸上。
展柜里,异变陡生。
一缕粘稠的、像生锈糖浆般的暗红色液体,正从竹简的缝隙里,极其缓慢地渗了出来!它蜿蜒爬过墨黑的字迹,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甜腥气,瞬间盖过了消毒水的味道。
“啊!” 白星棠低呼一声,猛地捂住耳朵,小脸煞白,“仄声…仄声在转圈!像…像被关进旋转木马,停不下来!” 她的联觉症让她“看”到了声音的形状。此刻,在她眼中,竹简上“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几个字正疯狂地首尾追逐、旋转,形成一个令人眩晕的发光圆环,发出刺耳的、齿轮卡壳般的摩擦声。
“不好!” 陆砚舟脸色一变,几乎是本能地,他手中的紫毫笔闪电般点向展柜玻璃。笔尖没有触碰到实物,但一道肉眼难辨的微光己穿透过去,精准地落在那渗出的“锈糖浆”上。嗤——!一股微弱的白气升起,那暗红液体的蔓延之势似乎被灼烫了一下,微微一顿。
就在这时,江惊鹊胸前的银雀项链毫无征兆地变得滚烫,像一块烧红的炭!她痛得“嘶”了一声,低头看去。银雀细小的眼睛竟射出一束微光,在玻璃展柜表面投下一个模糊的、颤抖的虚影——
一个穿着破烂皮甲,须发皆白的老兵,身影淡得像随时会消散的烟。他站在一座孤零零的高台上(陆砚舟一眼认出那是汉代烽燧的形制),身体僵硬地前倾,嘴唇机械地、一遍又一遍地开合,无声地呐喊着同一个口型:“归…归…归不了…” 那无声的呐喊里浸透了绝望,比任何哭声都更揪心。老兵的身影每重复一次“归”,就变得更透明一分,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碎在风里。
“张戍…” 陆砚舟盯着展签上的戍卒名字,又看看那绝望的虚影,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
“归不了?什么意思?” 江惊鹊揉着被项链烫红的锁骨,眉头紧锁,“回不了家?谁不让他回家?” 她的小拳头下意识握紧了,仿佛那看不见的敌人就在眼前。
白星棠的指尖还按在太阳穴上,抵抗着字句旋转带来的眩晕感,声音发颤:“是‘晦’…它把诗…把回家的路…关起来了。像…像把门锁死,钥匙扔进了火堆。” 她想起了第二册结尾,巫阳留在三才环碎片上的星图纹路似乎微微发烫。
“嗡——!”
展柜里突然爆发出一阵高频的、令人牙酸的震颤音!那卷《十五从军征》竹简猛地跳动起来,仿佛有了生命。墨黑的字迹在暗红液体的浸染下,像接触不良的霓虹灯管,疯狂地明灭闪烁。不再是“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的完整诗句,而是“十五…归…八十…归…十五…归…” 的字眼在永无止境地循环、闪烁、追逐!
“该死!它在篡改叙事结构!把线性时间变成了死循环!” 陆砚舟失声喊道,考古学家的本能让他一眼看穿本质。乐府诗清晰的“起承转合”——少年离家(起)、征战艰辛(承)、垂老归乡(转)、家园成墟(合)——被彻底打乱揉碎,只剩下绝望的“归不了”在无限轮回!
“平仄在绞麻花!” 白星棠痛苦地蹲了下去,感觉自己的脑仁被那循环闪烁的光和刺耳的摩擦声搅成了浆糊。她绣囊里的丝线不安地跳动,仿佛想自行飞出去捆住那发疯的竹简。
江惊鹊的暴脾气上来了。她管不了那么多博物馆规矩,低喝一声:“吵死了!给我停下!” 右手并指如剑,朝着展柜玻璃虚虚一划!一道极其细微、几乎看不见的银色锐气从她指尖迸发,带着斩断乱麻的决绝,首刺那疯狂循环闪烁的字眼中心!
叮!
一声极其清脆、宛如玉磬相击的锐鸣在展柜内炸响!
那永动机般循环闪烁的字迹,像被按下了暂停键,骤然僵住。暗红色的“锈糖浆”停止了渗出。白发戍卒张戍的虚影剧烈地波动了一下,似乎朝他们的方向投来深深的一瞥,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有绝望,有哀求,还有一丝…微弱的感激?随即,虚影彻底消散。
展厅里死一般寂静。只剩下恒温箱运转的微弱嗡鸣,以及三人粗重的喘息。
几秒钟后。
“滴!滴!滴——!” 刺耳的警报声毫无预兆地响彻整个展厅!红光疯狂闪烁!
“怎么回事?” 一个穿着保安制服、头发花白的老大爷(孩子们私下叫他“老钟叔”)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手里还拿着半块没吃完的葱油饼。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展柜:“哎哟我的老天爷!这…这竹简成精了?刚才报警器说恒温系统故障?湿度超标?可这玻璃好好的啊!”
陆砚舟迅速把紫毫笔塞回口袋,扶了扶眼镜,一脸“好学生”的无辜:“钟叔,我们也不知道,就…就看着它,它突然自己抖起来了,还…还渗了点东西出来?” 他指了指展柜内竹简边缘残留的暗红痕迹。
江惊鹊也立刻收了“杀气”,变回有点莽撞的武术少女,指着警报灯:“是啊钟叔,吓死我们了!这灯闪得跟迪厅似的!”
白星棠脸色还有些苍白,她悄悄拉了拉两人的衣角,细嫩的手指指向展厅角落一盆不起眼的装饰绿植——一株叶片肥厚、据说有上百年树龄的老桑树盆景。
陆砚舟和江惊鹊顺着她的指尖看去,瞳孔猛地一缩。
就在刚才那场无声的“诗战”爆发的同时,那株桑树靠近竹简展柜方向的三片最油绿、最肥厚的桑叶,竟悄无声息地枯萎了!叶片卷曲,失去了所有水分和光泽,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焦黄,像被无形的火焰瞬间舔舐过,与其他生机勃勃的绿叶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这…这盆景怎么也抽风了?” 老钟叔也注意到了,一脸晦气地挠头,“今天真是邪了门了!先是李研究员说地下室备用发电机莫名其妙停了几秒,现在又是展品发疯盆景掉叶子…我得赶紧报告馆长!”
保安匆匆跑开。展厅里暂时只剩下他们三个。
“三片叶子…” 陆砚舟盯着那枯萎的桑叶,声音低沉,“《十五从军征》里,‘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后面,正好是‘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三件与‘家’有关的事。张戍的‘家’,被‘晦’锁死了,连带着他记忆里…或者说诗魂里象征家园的桑树,也跟着枯萎了。” 紫毫笔在他口袋里不安分地跳动,笔杆微微发烫,仿佛感应到了戍卒跨越两千年的悲恸。
江惊鹊摸着依旧残留一丝温热的银雀项链,眼神锐利得像她家传的峨眉刺:“那影子说‘归不了’…是‘晦’堵了他的路?管它是什么妖魔鬼怪,敢挡人回家,先问问我的剑答不答应!” 一股无形的战意从她身上腾起,展厅里几片飘落的尘埃似乎都被这股气势推开。
白星棠轻轻走到那盆枯萎的桑树旁,蹲下身。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没有触碰那枯叶,只是悬停在焦黄的叶脉上方一寸处。她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几秒钟后,她睁开眼,清澈的眸子里盛满了悲伤和一种奇异的共鸣。
“砚哥,小鹊儿,”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定,“我‘听’到了…戈壁的风,好冷…还有沙子刮在骨头上的声音…他怀里…紧紧捂着几颗干瘪的、小小的果子…是桑葚。那是他留了一辈子…想带回家的‘甜’。” 她指尖缠绕的一缕丝线,无意识地染上了一抹深紫,那是熟透桑葚的颜色,也是凝固血泪的色泽。
陆砚舟深吸一口气,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变得无比坚定。“家书被截,归途被锁,诗魂困于永恒的绝望循环…这就是‘晦’在这片汉简上制造的‘无主孤魂军’!” 他看向那卷在警报红光下显得格外诡异的竹简,“张戍和他的‘家’,都在等着钥匙。而这钥匙…很可能就藏在《十五从军征》被篡改前的真相里,藏在他没能送出去的家书中,藏在…”
他的目光投向白星棠指尖那抹深紫的丝线,又转向展厅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穿透时空,看到了西北大漠上那座在风沙中呜咽的古老长城。
“藏在长城脚下,那株他再也无法采到桑葚的枯树下。”
展柜的警报灯还在固执地闪烁着红光,像一只不祥的眼睛。那卷浸染了“锈糖浆”的汉简静静躺着,墨色的字迹在红光下仿佛随时会再次活过来,跳起那绝望的“归”字之舞。而角落那盆桑树上,三片焦枯的叶子,如同三个沉默的句号,钉死在张戍未完的故事里。
空气中,那股甜腥的铁锈味,似乎更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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