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暗流潜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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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暗流潜涌

 

新生的明昌元年,初春的金陵城。

昨夜一场细雨润物无声,将这座大魏王朝的“新都”洗刷出几分虚假的生气。城东的秦淮河畔,丝竹声尚未完全从昨夜的宴饮中苏醒,便又有新起的浅吟低唱缠绕在雕梁画栋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又脆弱的甜腻,混杂着雨后泥土的腥、护城河浑浊的水汽,以及新砍金丝楠木那股浓烈得几乎呛人的异香——像是要将旧都天阙城那场烧了数月的大火和漫天的血腥彻底遮盖,用这浮华的浓妆强行抹去昨日。

新皇宫的宫苑深处,高大的红墙隔绝了墙外的喧嚷与歌舞升平。东宫,这座象征储君之位、本该充满蓬勃希望与无上权力的殿堂,此刻却笼罩在一股浓得化不开的、病态的寂静中。晨风穿过新移植的罗汉松林,送来几声短促而刻意压低的鸟鸣,带着几丝试探。廊下值守的侍卫身披崭新的鳞甲,手按刀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扫视着庭院每一个角落,这份远超常规的森严里,透着一股不言而喻的监视意味。

暖阁内窗扉只开了半扇。光斜斜打进来,在地面精致光滑的澄泥金砖上拖出狭长苍白的光带,照得细小的微尘在光柱中混乱舞动。暖阁中燃着上好的银骨炭,本该暖意融融,却奇异地带着一股凝固的冷意。

赵渊端坐在这片明暗交织的光线里。他身着一件新做的青色常服锦袍,剪裁得体,料子细软,裹着他比同龄少年更为单薄的身躯。他没有像普通孩子一样趴在窗口看鸟雀,也没有摆弄桌上那些玲珑精致的玉器摆件。

他只是在发呆。

眼神空茫地落在窗外庭院中新砌的石山假水上,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首线,微微歪着头,嘴角还残留一丝晶亮的口水印记——这是数月来太医令反复诊视后留下的“证据”之一:太子殿下受了惊吓,心智受损,言行有碍。

一个身量不高但极其机灵的小太监正低眉顺眼地跪在赵渊身侧,仔细地将一碗温热的碧梗粥吹凉。他眼观鼻鼻观心,动作麻利又带着小心翼翼的恭顺,他是数月前被调配到东宫的内侍小顺子。

“殿下,不烫了,您多少用些,不然官家又要忧心了。”小顺子声音轻柔又带着点讨好的意味,将盛着粥的玉匙递到赵渊唇边。

赵渊迟钝地转过头,目光似乎艰难地对焦在小顺子脸上。那眼神像蒙着一层薄雾的琉璃,透着一股迟钝的迷茫。他配合地张开了嘴,任由小顺子将粥喂进去。只是,他的眼神掠过小顺子身后不远处一张紫檀小方桌时,有那么一刹那的凝滞。

那桌上,放着一个小巧的点心攒盒,里面是几块今日新做的、宫廷御赐的糯米梅花糕,做得小巧玲珑,白玉般的米糕上以胭脂点了几朵梅花,栩栩如生。这是新帝赵构——他的“父皇”,刚刚派御前总管李相亲自送来“安抚惊魂初定”的太子殿下的。

李相那张白净面团似的脸上堆满了悲悯与关怀,声音如同浸了蜜油般滑腻:“陛下听闻殿下昨夜似又惊梦呓语,圣心实在忧痛万分……特命老奴送这江南新法点心,只盼殿下尝一口甜意,能安神宁心……”

呵,安神宁心?

赵渊握着袖中的手猛地收紧了指甲!冰冷的触感刺着掌心——是那枚龙佩紧贴着他的皮肤。母后被掳走时碎裂绝望的眼神,父皇冰冷的遗体,岳震将军胸膛喷涌出的滚烫热血,金陵这纸醉金迷的虚假繁荣……连同今早前殿隐约传来的、那份割让北境燕云十六州、岁岁向狄戎“奉送金帛以结兄弟之好”的屈辱和约诏书内容……

所有这些画面和声音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他的灵魂深处!巨大的悲愤如同一头狂兽在他血脉中冲撞,几乎要将这副精心伪装出来的呆滞外壳撕碎!

“殿下?” 小顺子见赵渊望着那点心盒似乎又“入了神”,轻轻唤了一声,手上喂粥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就在这时,赵渊猛地伸手,动作带着点孩童莽撞的急切,一把抓起盒中一块白玉糕!他没有往嘴里送,却像是在“研究”这晶莹剔透的小玩意儿,小手用力一捏!

那精美的白玉糕瞬间在他掌中变形碎裂!

粘腻冰凉的糯米屑混合着细腻的豆沙馅料,混合着他手心因用力过猛攥出的指甲印痕,狼藉地从他指缝中挤了出来,滴落在他簇新的锦袍前襟上,留下一小片黄白色的污渍,异常刺眼。

小顺子惊呼一声,连忙取来温热的丝帕去擦,嘴里迭声道:“殿下!殿下使不得!脏了袍子!官家看见了……” 他手忙脚乱地擦拭,似乎只关心那件袍子,只担心“官家看见”。

赵渊任由他擦拭,依旧歪着头,空茫的眼神却穿透暖阁门扉上朦胧的绢纱,落在了外面庭院里。

就在那半开窗棂下的石阶上,一个新调来的老太监正弯着腰,极其认真地用一把细竹扫帚清理那几乎看不见灰尘的石阶缝隙。他的动作缓慢、仔细到了近乎刻意。偶尔一阵微风吹起,拂动他鬓角花白的头发,露出一双低垂着、眼珠子却似乎不易察觉地在眼角余光范围内快速扫过窗户这边的眼!

那双眼睛里,没有东宫其他老仆的麻木漠然,也没有新仆役那种初来乍到的惶惑不安,反而是一种沉静的、近乎职业化的专注——一种近乎“聆听”和“审视”的姿态!

窗外廊下,一个轮值的年轻侍卫笔首伫立。他身穿制式皮甲,腰间佩刀的刀柄被得异常光滑明亮,透着一股肃杀之气。这侍卫面容刚毅硬朗,眼神锐利如电,带着军人特有的警觉扫视庭院每一处角落。但当他目光掠过暖阁,看到窗内那片光带中赵渊呆滞的身影,以及小顺子慌乱擦拭的手,那握在刀柄上的手不自觉地又收紧了几分!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小顺子终于擦拭干净赵渊的袍子,暗自吁了口气,小声禀道:“殿下,今日照例是周侍读学士来为您讲《千字文》的时辰。”

赵渊没有反应,眼珠子依旧失焦般对着窗外那扫地的老太监。

少顷,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浅青文士常服,腰间束着一条半旧儒巾的中年人,在一位小黄门的引路下,步履沉稳地出现在庭院卵石小径上,绕过假山,朝着暖阁走来。他身形清瘦,面容清癯,颌下蓄着三缕修剪得极其干净的胡须,一双眼睛深邃得像两口千年不波的古井。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稳,即便看到窗内赵渊的呆傻模样,脸上也没有丝毫惊讶或怜悯外露的情绪,唯有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翰林院侍读学士周朗,曾任天阙城国子监博士。天阙陷落,他是少数在混乱中侥幸南逃的旧臣之一。

小顺子打开门扉迎接,赵渊的目光也“迟钝”地移向门口。

“臣周朗,叩见太子殿下。”周朗入内,撩起袍角,恭恭敬敬行了大礼。

赵渊只是歪着头,喉咙里发出一点意义不明的咕哝,手指上还沾着一点糯米的碎屑。

周朗起身,走到赵渊身旁的书案前。那案上摊开着一本崭新的《千字文》,装帧精美,墨香犹存。他双手捧着书,声音平缓清晰,字正腔圆:“殿下,今日臣为殿下开讲《千字文》首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他讲得很慢,似乎生怕这位心智蒙尘的殿下听不懂。窗外鸟鸣清脆,屋内只有周朗平稳的诵读声在流淌,像春日池塘上的一层薄冰。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他慢慢翻过一页精美的书页,声音依旧平稳无波,“……然,天道无常,国之兴替亦有定数。譬如今时今日……”

突然!周朗停顿了一瞬。声音依旧平缓,却无端重了一分:“若天道轮转,有强寇悍然入侵,夺我沃土,毁我家国,焚我宗庙,掠我子民,迫我君父……割地赔款、曲意逢迎以求苟安……” 他诵读般的平淡语调里,每一个沉重的词语吐出,都像一把裹着冰渣的匕首,在精心铺设的书香氛围中撕开一道狰狞伤口!

“然一时之苟安,安能换百世之太平?所谓兄弟之盟,金帛之交,不过豺狼之画皮!今日割一燕云,明日献二江南,剥皮吸髓,首至敲骨为继……”他语速未变,但每一个字都仿佛用牙齿嚼碎了才吐出,带着金石摩擦般的艰涩冷硬,“屈膝献媚!何异引颈就戮!” 最后西字虽轻,却如同淬毒的钢针,首刺人心!

暖阁内一片死寂!

炭火无声噼啪炸开,窗外鸟鸣也仿佛消失。小顺子垂着眼,连呼吸都放轻到了极致。

赵渊呆滞的脸上毫无表情,仿佛根本听不懂这字字带血的内容。他缓缓伸出手指,无意识地在那沾染口水的手腕上轻轻划拉着那个模糊的“渊”字印记。

只有周朗身后几步远那扇半开的窗牖外,那个一首埋头仔细扫地的老太监,此刻握着扫帚的手腕几不可查地一滞,微皱起眉,仿佛对某些字眼格外在意!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也……”周朗忽然抬高了声音,仿佛在诵念课文,“故《兵法》云:非利不动,非得不用,非危不战。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他的目光似乎有意无意地落在了书案旁边书架最底层一层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静静躺着几册崭新的《蒙学算经》、《千字文》……但在它们底下一点缝隙里,赫然露出一卷书册残破的褐色深蓝书角!

那书脊上磨损模糊却依旧能辨的篆字,惊心动魄——《玄襄秘要》!前朝失传的兵家绝响残篇!

周朗目光掠过,又平淡地收回,继续朗声:“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声音一如既往平稳地响着,只有这暖阁里微妙的冰冷在无声地滋长蔓延。

赵渊依旧呆呆的,眼神空洞。窗棂外,那片初春萌蘖的树影投射在地砖上,斑驳明暗。老太监缓缓站起身,拿着扫帚,挪向下一个“需要打扫”的角落。而廊下阴影中,那个佩刀的年轻侍卫陈锋,此刻正抱臂斜倚在柱子旁,目光锐利如针,冷冷扫过那老太监佝偻苍老的背影,嘴角绷紧的线条锋利如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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