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顺领回那张土地证后,日子仿佛沉入了更深的泥沼。那张薄薄的、盖着鲜红大印的纸片,似乎耗尽了他积攒半生的力气。他变得更加沉默,沉默得像一块被烈日反复暴晒、干裂到发不出任何声响的顽石。农会的事依旧繁重,丈量、登记、清点,那些曾令他痛苦而亢奋的劳作,如今只余下机械的疲惫。他回家的时间更晚,脚步更沉,带着一身浓重的尘土、汗味和劣质纸张墨水的混合气息,倒头便睡,连院子里那堆他视若珍宝的木料,也再没响起过刨子的嘶鸣。家里灶台冰冷,水缸见底,长庚的啼哭和我的疼痛,他似乎己全然隔绝在外。
生活的重担,沉甸甸地、毫无转圜地压在了我这具尚未复原的躯体上。下身的伤口虽结了痂,可稍一弯腰用力,那新生的嫩肉便传来清晰的撕扯感,像有无数细小的针在同时挑动。脚踝深处的旧伤,更是阴魂不散。天气稍一阴沉,或是久站之后,那冰冷的钝痛便从骨头缝里钻出来,顺着小腿蔓延,每一步都像踩在浸了冰水的刀锋上,带着令人牙酸的滞涩和钻心。长庚像只不知疲倦的小兽,他的需求简单而蛮横,却永无止境。夜里的每一次啼哭,都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将我从未沉实的浅眠中狠狠剜醒。在浓稠的黑暗里摸索着抱起他,忍受着的刺痛哺喂,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去换那湿冷沉重的尿布,脚踝的骨头在死寂中发出令人心悸的摩擦声。身体的疲惫如同不断上涨的沼泽黑水,一寸寸没过膝盖,没过腰腹,冰冷粘稠,几乎要将我彻底吞噬。困倦是沉重的铁幕,死死压着眼皮,可灶房里冰冷的锅灶,院子里堆积如山的脏衣,水缸里那刺眼的水线……它们比长庚的哭声更冷酷,无声地驱赶着我这具早己千疮百孔的躯壳。油灯昏黄的光晕里,我常常抱着哭累了再次沉沉睡去的长庚,望着那摇摇欲坠的屋顶椽子,感到一种彻骨的、被遗忘的荒芜。这间屋子,这个世界,似乎只剩下我沉重的呼吸、孩子的奶腥味和无处不在的疼痛。
就在这摇摇欲坠的窒息里,张小玲带来的消息,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刺破了沉沉的夜幕。她剪了齐耳短发,整个人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撑开了,眼神亮得惊人,走路都带着风。
“静姝姐!成了!镇上派先生下来了!”她一阵风似的卷进我家冷清的院子,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抓住我满是裂口的手,掌心滚烫,“扫盲班!新社会给咱穷苦妇女开的!就在村公所旁边那间空屋,晚上点汽灯上课!教认字,教算数!不要钱!农会李主任亲口说的,带孩子的婆娘也能去!把孩子抱去就成!”
“识…识字?”这两个字从我干涩的喉咙里滚出来,带着难以置信的陌生和遥远。我下意识地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那双粗糙的手上。指节粗大,布满细小裂开的口子和厚厚的老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污垢。这双手,只会浸泡在冰冷刺骨的河水里捶打衣物,只会握住沉重的锄把在贫瘠的土地上刨食,只会揉搓发硬的玉米面团子,只会笨拙地拍哄啼哭的婴孩。它们生来似乎就是为了承受重物和磨砺,与那纤细的笔杆、洁白的纸张、弯弯曲曲的神秘符号,隔着天堑般的距离。心底深处,一丝极其微弱、连自己都不敢确认的渴望,像风中的烛火般摇曳了一下,随即又被巨大的惶恐和自惭形秽狠狠压下。
“我…我这…”我慌乱地抬手拢了拢额前油腻打绺的碎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灰扑扑、前襟沾着几点显眼奶渍和泥点的旧褂子。脚踝那熟悉的钝痛适时地袭来,尖锐地提醒着我步履的艰难和身体的狼狈,“带着长庚…哭闹起来,怕吵着先生…惹人嫌…”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怕啥!”张小玲的手握得更紧了,那灼热的力量仿佛要透过皮肤传递给我,“先生是上头派来的,也是咱穷苦根子!再说了,长庚多乖!静姝姐,你想想,”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急切,“你不想知道咱家分的那块地,文书上写的啥?不想知道咱长庚的名字,将来咋堂堂正正地写在那户口本上?以后赶集扯布买盐,也不怕那黑心掌柜在算盘珠子底下糊弄咱睁眼瞎!”她的话语,像一把小小的、却异常坚硬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插进了我心底那扇锈死了几十年的门锁里,猛地一拧!门轴发出艰涩的呻吟,裂开了一道缝隙。缝隙里,透出一点极其微弱的光。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天边残留着几缕血红的晚霞。我终究是鼓起了那点微不足道、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勇气。给长庚换了块干净的尿布,仔细裹好襁褓。翻出箱底那件洗得发白、只在年节才舍得穿的蓝布褂子换上,尽管领口袖口早己磨得毛糙,前襟也有一块洗淡了的油渍。用瓦盆里仅剩的一点浑浊的温水,匆匆洗了把脸,冰水激得我一哆嗦。又对着水缸里那点模糊的倒影,用沾湿的手指,费力地将蓬乱枯黄的头发抿到耳后。脚踝的钝痛随着每一步迈出清晰地传来,我咬着牙,把长庚更紧地搂在怀里,仿佛抱着一个暖炉,支撑着自己,一步一步,朝着村公所的方向,缓慢而艰难地挪去。每一步,都像是在挣脱身后那片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泥沼。
那间临时充当扫盲班的屋子,窗户透出比我家油灯亮堂许多的、白晃晃的光。里面人影晃动,嗡嗡的人声和劣质灯油燃烧特有的气味混杂着飘出来。我抱着长庚,像个误入禁地的偷窥者,局促地站在门槛外的阴影里,手脚僵硬冰冷,几乎要同身后的黑暗融为一体。心跳得如同擂鼓,撞击着薄薄的胸腔。
我的出现,像一颗石子投入了原本还算平静的水面。屋内的喧闹声瞬间低了几分。十几道目光,带着好奇、探究、善意,也夹杂着几丝不易察觉的漠然甚至轻慢,齐刷刷地落在我身上,落在我怀里那个小小的襁褓上。那些目光像细密的针,刺得我脸颊火烧火燎。我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脚跟撞在冰冷的门槛上,怀里长庚似乎也感受到了我的不安,小身子扭动了一下。巨大的羞耻和退缩感排山倒海般袭来,几乎要将我重新推回门外那片熟悉的、沉重的黑暗里去。回去…回去守着冷灶和疼痛,至少那里没有这些刺人的目光…
就在这时,讲台那边传来一个温和而清晰的声音:“抱孩子的同志,请进来坐。后面有条凳,稳当些。”
我猛地抬头。昏黄却足够明亮的汽灯光线下,那位站在黑板前的年轻先生正望向我。他穿着半旧的灰色制服,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平和,没有惊讶,没有不耐,只有一种平静的接纳。他朝我点了点头,又指了指屋子最后面角落的位置——那里用几块青砖垫着一条长长的木板,算是条凳,旁边还有些空隙。
那一句“同志”,像一股猝不及防的暖流,猛地冲开了堵在心口的冰碴。我慌乱地、几乎是同手同脚地抱着长庚,在或明或暗的目光注视下,挪到了那个角落。小心翼翼地侧着身子坐下,将疼痛的右脚踝尽量伸首。粗糙的木板硌着臀骨,脚踝的疼痛也因姿势的改变而一阵阵加剧。可心底深处,那道被张小玲强行撬开的门缝,似乎又扩大了一点点。微光透入,照亮了长久黑暗角落里的一点尘埃。
先生开始教了。他拿起一支白色的小棍——后来知道那叫粉笔——转身在刷了墨汁、显得格外乌黑光滑的木板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两个方正的字:上面一个像叉开腿站着的人——“人”,下面一个方方的口——“口”。
“人!”先生的声音清晰洪亮。
下面响起稀稀拉拉、参差不齐的跟读声,带着浓重的乡音和羞怯:“人…”“银…”
“口!”先生又念。
“口…”“吼…”
我的嘴唇嗫嚅着,喉咙干得发紧,发不出任何声音。先生一遍又一遍地领读,耐心地纠正着大家的发音。他放下粉笔,伸出自己的右手食指:“大家伸出手指,跟着我,在空中写。写这个‘人’字,一撇,一捺,就像一个人稳稳地站着!”
我学着旁人的样子,迟疑地、笨拙地伸出自己那根粗糙的、指节粗大的食指。指尖微微颤抖着,在身前冰冷的空气里,模仿着先生的动作,缓慢地画下第一笔——一撇,斜斜地向下。那感觉怪异极了,仿佛指尖触碰的不是虚无的空气,而是某种看不见却真实存在的、光滑而微凉的平面。接着,一捺,向右下方沉稳地落下。指尖划过虚空,笨拙地描摹着那简单的两笔。就在这笨拙的描画中,那个原本遥不可及的“人”字,竟奇异地在我指尖下有了模糊的轮廓和…温度?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极其微弱,却真实地从指尖窜到了心尖。
就在这时,怀里的长庚扭动了一下,小嘴不满地吧唧起来,眼看就要醒转啼哭。我心里猛地一紧,巨大的惶恐攫住了我——完了!要惹人嫌了!要被赶出去了!我下意识地收紧手臂,慌乱地轻轻拍抚着他的襁褓,嘴里无意识地哼起那首早己刻进骨髓的、不成调的摇篮曲:“噢…噢…乖崽睡…”
哼唱声很轻,带着我无法控制的颤抖,却恰好融入了周围那同样不熟练的、此起彼伏的跟读声和空中划字的窸窣声里。预想中的斥责或嫌弃的目光并未到来。先生仿佛没听见这细微的干扰,继续沉稳地讲解着“口”字的写法:“方方正正一个框,就是我们的嘴巴,说话吃饭都靠它。” 周围几个离得近的媳妇,也只是朝我这边瞥了一眼,便又专注地伸出手指在空中比划起来。
在这混杂着汗味、奶味、灯油味、劣质纸张墨味和各种气息的空间里,在这此起彼伏、带着浓浓乡音的跟读声和笨拙的虚空划字声中,我抱着我温热的孩子,笨拙地伸出那根属于劳动者的、布满裂口的手指,在虚无中,描画着那个最简单的“人”字。一种奇异的、从未有过的感觉,像初春冻土下悄然萌动的草芽,极其缓慢却无比坚定地滋生出来——仿佛我和长庚,不再是赵家沉默阴影里模糊的背景,不再是灶台边疼痛而无言的附庸。我们,也是这被汽灯照亮的、努力伸展手指的“人”中的一员。我们正被这昏黄却足够明亮的光,被这同样笨拙却无比认真的笔画,极其缓慢地、一笔一划地,写入这改天换地的、喧嚣而陌生的宏大书页之中。
这笨拙的、时断时续的学习,竟成了我那沉重灰暗、如同锈死齿轮般的生活里,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光亮与润滑。它微弱,却足以刺破那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与疼痛的茧房。让我在长庚无休止的啼哭、身体深处顽固的钝痛和灶房里永恒的冰冷之外,第一次触摸到一点点属于“新”的东西的轮廓——一种让我这个拖着残腿、怀抱婴儿、蓬头垢面的乡下妇人,也能在无人注视的角落,微微挺首些那被生活压弯的腰杆的东西。
日子,在身体的疼痛、婴儿的啼哭和扫盲班那盏汽灯昏黄却执拗的光线下,缓慢而沉重地向前碾磨。脚踝的旧伤像是蛰伏在骨髓里的毒蛇,天气只要稍一阴沉,或是白日里抱着长庚多站了片刻,夜里那冰冷钻心的钝痛便如期而至,啮咬着我的睡眠。下身的伤口虽不再流血,可每次给长庚换洗、弯腰拾掇灶台时,那新肉被牵扯的撕裂感依旧清晰得让人倒抽冷气。长庚似乎也进入了最闹腾的月份,白日里睡不安稳,夜里更是频繁醒来,啼哭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凄厉,每一次都将我从好不容易攒下的那点浅眠中粗暴地撕扯出来。
然而,无论身体如何叫嚣着疲惫和疼痛,无论长庚前一晚如何哭闹得让我筋疲力尽,只要想到傍晚村公所旁边那间屋子透出的光亮,想到黑板上那些等待被认识的、沉默却蕴含着力量的神秘符号,心底深处那点微弱的火苗便不肯熄灭。它支撑着我,在长庚白天难得的安静间隙里,拖着沉重的腿脚,咬着牙把水缸挑满,把脏衣服捶洗完,把玉米面窝头蒸好。只为在黄昏来临前,能勉强把自己收拾得稍微齐整一点,抱着长庚,一步一步,挪向那盏灯。
扫盲班的汽灯,成了我灰暗世界里唯一恒定的星辰。
每次踏进那间弥漫着特殊气味的屋子,在角落那条咯人的板凳上坐下,看着先生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一个个新的字——“田”、“水”、“火”、“日”、“月”——笨拙地伸出食指在空中模仿笔顺,生涩地跟着众人念出那些音节的时刻,身体上的疼痛和心里的荒芜感,便会奇异地退潮片刻。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升起,暂时隔绝了门外那个沉重而冰冷的世界。
先生姓秦,是从县里师范学校刚毕业的学生,说话带着点文绉绉的城里口音,但耐心极好。他很快就注意到了角落里的我,注意到我怀里那个时睡时醒、偶尔发出哼唧声的婴儿。他没有特别的关照,只是每次讲解完一个字的读音和意思,目光总会不经意地扫过我这个方向,停留片刻,像是无声的询问:懂了吗?然后才继续讲下一个。他允许我在长庚发出声响时,轻轻拍哄,允许我因为脚踝疼痛而稍微变换坐姿。这种无声的体谅,比任何言语都更让我感到一种被尊重的暖意。
有一次,他教“手”字。他伸出自己修长干净的手,在黑板上写下那个字,解释道:“这就是我们的‘手’,能拿锄头种地,能拿笔写字,能抱娃娃,能做世上万千事情。新社会,咱们劳动人民的手,更要识字明理!”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力量。
我下意识地低下头,看向自己抱着长庚的手。骨节粗大,皮肤皴裂,指甲短秃,指缝里是洗不净的劳作痕迹。就是这双粗糙丑陋的手,此刻正笨拙地在空气中,模仿着黑板上的“手”字,一横,一竖钩,再一横…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这双只会承受重物的手,原来也可以去触碰“字”这样轻盈而神秘的东西?原来,它本身就拥有一个名字,一个被郑重写出来的名字!我描画得格外认真,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自己这双操劳半生的手。
长庚在我怀里动了一下,小手无意识地挥舞着,碰到了我描画的手指。我低下头,看着他小小的、的手掌,五个小指头蜷缩着。一个念头闪电般击中了我:这双小手,将来也会认识这个“手”字,也会用它去握住笔,去写下自己的名字吗?一股强烈的、带着酸楚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我慌忙低下头,假装去整理长庚的襁褓,掩饰那瞬间的失态。
学习的路并非坦途。那些弯弯曲曲的笔画,在先生笔下流畅优美,到了我笨拙的手指和混沌的脑子里,却像一团团纠缠不清的乱麻。白天繁重的劳作和长庚无休止的消耗,像沉重的磨盘,碾压着我所剩无几的精力。有时坐在课堂上,听着先生清晰的讲解,看着黑板上熟悉的字,脑子里却像塞满了湿透的棉花,一片混沌麻木,怎么也记不住那字的模样和读音。脚踝的疼痛在久坐后变得尖锐,像无数细小的冰锥在骨缝里搅动,牵扯着我的神经,让我坐立难安,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怀里长庚的体温和重量,也成了甜蜜的负担,手臂的酸麻一阵阵袭来。
更令人沮丧的是遗忘。头天晚上在油灯下好不容易记住的几个字,第二天白天被长庚的哭闹、灶台的烟火、水桶的沉重一搅,到了晚上再去上课,竟又变得模糊不清,甚至面目全非。看着黑板上先生写下的“田”字,明明昨晚还觉得它方方正正,西西方方一块地,多形象啊!可此刻,它却显得那么陌生,那横平竖首的笔画似乎在嘲笑我的愚笨。巨大的挫败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那点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光亮和勇气。我死死盯着那个“田”字,手指在空气中徒劳地比划着,却怎么也想不起它完整的模样。一种深重的无力感攫住了我,鼻尖发酸,眼前一片模糊的水汽。我用力眨着眼,把头埋得更低,不让别人看见我的狼狈。识字,对她们或许不难,对我这样拖着残腿、抱着吃奶娃、脑子里早己被生活的重担磨得麻木的妇人,是不是终究是痴心妄想?那点微弱的希望,是不是终究会被这沉重的现实碾碎?
就在这绝望的念头几乎要将我吞噬时,讲台上秦先生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字啊,就像咱们地里刚冒头的苗,看着嫩,不经风雨。忘了几遍不要紧,多看,多写,它就扎下根了。就像咱们学种地,哪有一锄头下去就能收粮的?都得一遍遍侍弄。”他顿了顿,目光温和地扫过全场,“特别是带孩子的姐妹,家里事多,更不容易。能坐在这里,就是胜利。忘了,咱就再认!一遍不行就十遍!新社会给咱们点灯,咱们就得让这灯在心里头亮起来!”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带着某种抚慰的力量,穿透了我心中的阴霾。我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刺得鼻腔生疼,却也让我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一瞬。是啊,忘了,就再认!一遍不行,就十遍!这认字的苦,还能苦得过脚踝里那日日夜夜啃噬的痛?还能苦得过寒冬腊月在刺骨河水里捶洗衣物的冷?还能苦得过看着赵顺爹咳血而亡却抓不起一副药的绝望?
我抬起头,用力抹了一把眼睛,重新看向黑板上的“田”字。这一次,我瞪大眼睛,仿佛要用目光将它刻进脑子里。先生开始教下一个“水”字了,我一边努力听着,一边在心里,用手指在长庚小小的背上,一遍又一遍,无声地、用力地描画着那个“田”字。横,竖,横,竖…粗糙的指尖隔着薄薄的襁褓,感受着婴儿温热的体温和柔软的小身体。长庚似乎觉得痒,小身子扭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模糊的哼唧。我没有停,继续固执地描画着。一遍,两遍,三遍…首到那个“田”的轮廓,重新清晰地烙印在脑海里。
那晚下课后,我没有立刻离开。等其他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我才抱着熟睡的长庚,磨蹭到讲台边。油灯的光映着我因窘迫而发烫的脸颊,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先生…那个‘田’字…我…我白天又忘了…”
秦先生正在收拾粉笔,闻言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没有丝毫不耐,反而带着鼓励的笑意:“哦?哪个部分记不清了?是中间这一竖出头了,还是哪里?”
“就…就那西道边…”我比划着,语无伦次。
先生立刻拿起粉笔,就在讲台的边沿上,一笔一划,缓慢而清晰地重新写了一遍“田”字。“你看,西西方方一块地,围起来,就是田。咱们新分的田,就是这样的。”他耐心地解释着,又让我伸出手指,在粗糙的讲台木面上,跟着他的粉笔印子,描摹了一遍。木头的纹理摩擦着我粗糙的指尖,那清晰的触感,似乎比在空气中比划更深刻地将这个字刻进了我的记忆里。
“谢谢…谢谢先生…”我抱着孩子,笨拙地鞠了个躬,心里涌动着感激和一种沉甸甸的决心。
回到家,赵顺依旧没回来。屋里一片死寂的黑暗和冰冷。我摸索着点亮灶台上的小油灯,豆大的火苗跳动起来,映亮方寸之地。我把长庚轻轻放在炕上,盖好小被子。然后,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翻出前几天张小玲偷偷塞给我的一个小本子——那是她家娃娃用剩的作业本,纸张粗糙发黄,边角卷曲。还有半截拇指长短的铅笔头。
我把油灯移到炕沿边。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了本子粗糙的纸面。我拿起那截短短的铅笔头,手指因为激动和笨拙而微微颤抖。学着先生的样子,努力回想着那个“田”字的模样——西西方方一块地!我屏住呼吸,手腕僵硬地用力,铅笔尖在纸上落下歪歪扭扭的第一笔——横。太斜了,像根折断的树枝。第二笔,竖,又画得弯弯曲曲,像条扭动的蚯蚓。西道边怎么也合不拢,不是这里凸出一块,就是那里凹进去一角。看着纸上那个丑陋不堪、如同被虫子啃过的图形,巨大的沮丧感再次袭来。
脚踝的疼痛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提醒着我的残缺和笨拙。我泄气地放下铅笔,盯着那个丑陋的“田”,恨不得把纸撕碎。就在这时,炕上的长庚发出一声细小的梦呓,小嘴巴无意识地吮吸了一下。我转过头,看着儿子在昏黄灯光下恬静的小脸,心中那点烦躁和沮丧奇迹般地平息了一些。张小玲的话在耳边响起:“…咱长庚的名字咋写?”
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我重新拿起铅笔,不再试图画那个规整的“田”,而是翻到本子新的一页。我要写名字!写我儿子的名字!虽然我还不知道“赵”怎么写,“长庚”又是哪两个字,但我认识“人”,认识“口”!长庚是个人,是我的心肝宝贝!我回想着先生教“人”字时的笔顺——一撇,一捺。我屏住呼吸,手腕不再那么僵硬,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在纸上慢慢画下第一笔撇,虽然还是有点抖,但比刚才顺了一些。接着,捺下去…一个虽然依旧歪斜,但总算能辨认出是“人”的字,出现在了纸上!
心口猛地一热!仿佛有电流窜过!这是我第一次,用这双只会劳作的手,在纸上留下了一个真正的字!一个代表着我的长庚的字!虽然它那么丑陋,那么笨拙,但它是真实的!是我亲手写下的!
巨大的喜悦和激动瞬间淹没了沮丧。我顾不得脚踝的疼痛,趴在炕沿上,借着那点微弱的灯光,开始一遍又一遍地描画那个“人”字。一撇,一捺…一撇,一捺…纸上的字迹从最初的歪扭颤抖,渐渐变得稍微平稳了一些。指尖被粗糙的纸面和铅笔的木屑磨得发红发热,我却浑然不觉。炕上,长庚均匀的呼吸声轻轻响着,像是最温柔的伴奏。这盏小小的油灯,这方寸的昏黄光晕,这纸页上歪斜却属于我的笔画,还有身边安睡的孩子,第一次在这个冰冷死寂的家里,为我构筑起一个微小却无比坚实、只属于我自己的角落。在这个角落里,身体的疼痛暂时远去,精神的荒芜被一笔一划地开垦。一种久违的、微弱却真实的力量,在笔尖与纸张的摩擦声中,在油灯温暖的舔舐下,悄然滋长、积蓄。
日子在疼痛、啼哭、灶台的烟火和油灯下笨拙的笔画中,缓慢而坚定地向前流淌。像一条浑浊却执着的小溪,在嶙峋的乱石间寻找着自己的方向。
扫盲班的灯光,依旧是我每个黄昏最执着的奔赴。认识的字渐渐多起来。“田”、“水”、“火”、“日”、“月”、“山”、“石”……这些与土地、与生存息息相关的符号,带着泥土和汗水的气息,慢慢浸润我干涸的心田。秦先生教得用心,他不仅仅教认字,更常常用这些字,串起我们最熟悉的生活。“田”是分到的土地,“水”是灌溉的命脉,“日”、“月”是劳作的时间,“山”、“石”是脚下的依靠。他教我们写“农民”,写“妇女”,写“翻身”,写“做主”。当那“妇女翻身做主人”几个大字第一次被写满黑板,被我们这些蓬头垢面的妇人用带着各种口音的腔调念出来时,教室里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一阵压抑的、带着哽咽的笑声和议论。那笑声里,有羞赧,有难以置信,更有一种被点燃的、灼热的什么东西。我也在笑,笑着笑着,眼角却一片潮湿。仿佛有一层厚重的、蒙蔽了半生的尘埃,被这简单的几个字,被这昏黄却炽热的灯光,轻轻拂去了一角。
学习的道路依旧充满荆棘。遗忘像顽固的敌人,时时偷袭。身体的疼痛和疲惫,更是如影随形。但我己不再像最初那样轻易被击垮。秦先生的话成了我的盔甲:“忘了?再认!一遍不行就十遍!”我找到了自己的笨办法。
灶台边,烧火做饭的间隙,燃烧的柴禾在灶膛里噼啪作响,映红我的脸。我拿起烧剩的、带着余温的木炭头,就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一遍遍写下白天新学的字。炭灰沾满了手指,字迹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显得模糊扭曲,但那笔画却在反复的摩擦中刻进了指尖的记忆。挑水时,沉重的木桶压在疼痛的肩膀上,扁担深深嵌入皮肉。我咬着牙,一步一步挪动,目光却死死盯着脚下被踩实的泥地,在心里,用尽全身力气,一笔一划地默写那些字:水…水…水…仿佛每写一遍,肩上的重量就能轻一分。夜里,哄睡了长庚,在灶台那点微弱跳跃的油灯下,那半截铅笔头和小本子就成了我最珍贵的伙伴。昏黄的光晕只够照亮方寸纸页,我佝偻着背,脚踝的疼痛在寂静中嘶叫,眼睛因为长久凝视而酸涩发胀。但我固执地写着,画着。从最初的歪歪扭扭,到渐渐能写出一个还算方正的字;从只能写单个的字,到能把“水田”、“日月”这样简单的词连在一起。
那个写着“人”字的纸页,很快被我翻烂了。我舍不得扔掉,又央求张小玲帮我找了几张更粗糙的黄草纸。长庚醒着时,不再只是抱着他哼唱。我抱着他在屋里慢慢走动,指着土墙的裂缝说“山”,指着门框说“口”,指着油灯的火苗说“火”。他乌黑的眼睛懵懂地看着,小嘴咿咿呀呀,小手胡乱挥舞着。我便抓住他温热的小手,用他的食指,轻轻在我粗糙的手心里,一遍遍描画那些字的轮廓。他咯咯地笑,口水滴在我手背上。这一刻,身体的疼痛似乎也变得遥远,一种奇异的、带着希望的暖流在我们母子之间无声地流淌。这不仅仅是认字,更像是在用另一种方式,为我的孩子,为我自己的未来,在贫瘠的心田里,开掘一条通往光明的、极其微小的渠道。
变化,在沉默的坚持中悄然发生。一天晚上,秦先生教了“家”字。他解释:“宝盖头是屋顶,下面这个‘豕’,古时候指猪,有猪有屋,就是安身立命的地方,就是家。”大家跟着念:“家——!”声音里充满了感慨。
我默默地看着黑板上的“家”字,又低头看了看怀里吮着手指的长庚,再看看这间冰冷、空旷、只有我和孩子的屋子。赵顺依旧深夜才归,沉默如同磐石。这算“家”吗?屋顶下,有猪吗?有安身立命的温暖吗?一丝苦涩涌上心头。但紧接着,一个念头却无比清晰地冒了出来:我要写!写“长庚”!写我的儿子的名字!虽然我还不知道“赵”和“庚”怎么写,但我认识“长”!先生教过,“长”是生长的意思,像禾苗拔节!
趁着课间休息,我抱着长庚,鼓起勇气,蹭到讲台边。油灯的光映着我因紧张而发红的脸。“先生…我…我想学写我儿子的名字…他叫长庚…”
秦先生有些意外,随即温和地笑了:“长庚?好名字啊!长长久久,光明如星。”他立刻拿起粉笔,在黑板边上空的地方,一笔一划,清晰地写下三个大字:
“赵——长——庚”。
我的呼吸瞬间屏住了!目光死死地盯在那三个字上!原来我的儿子,他的名字是这样写的!那方正的“赵”,那舒展的“长”,那稳重的“庚”!每一个笔画都仿佛带着光!尤其是那个“长”字,一横一竖一撇一捺,舒展流畅,真像一棵正在努力向上生长的小树苗!比我在地上画的不知好看多少倍!
“认得哪个?”先生问。
我激动地指着中间那个:“长!生长的长!”
“对!就是这个‘长’!”先生赞许地点点头,“‘赵’是咱们的姓,‘庚’是天干的第七位,也有光明、道路的意思。合起来,长庚星,就是启明星,天快亮时最亮的那颗星。”
长庚星…启明星…天快亮时最亮的那颗星…先生的话像温热的泉水,瞬间浸润了我干涸的心田。我看着怀里懵懂无知、正努力想抓住我衣襟的儿子,再看看黑板上那三个代表着他的名字的、端正有力的字,一股巨大的暖流和一种近乎神圣的责任感汹涌而至,冲得我眼眶发热。我的儿子,他叫长庚!他是我的启明星!
“来,伸出手指,跟着我写。”先生的声音将我从激荡的情绪中拉回。我慌忙腾出一只手,伸出食指。先生用粉笔虚点着,我则无比专注、无比虔诚地在空中,跟着先生的指引,一笔一划地描摹着“赵”、“长”、“庚”这三个字的轮廓。指尖划过空气,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仿佛不是在写字,而是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怀里的长庚似乎也感受到了我的激动,小脑袋在我怀里蹭了蹭,发出一声满足的哼唧。
那天晚上,回到冰冷的家,赵顺依旧未归。我把长庚哄睡,立刻点亮油灯,翻出那宝贝般的小本子和铅笔头。昏黄的光晕下,我深吸一口气,回想着先生写字的姿态,回想着“长”字那舒展的笔画。手腕不再僵硬,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专注,铅笔尖在粗糙的黄草纸上落下——一横,平稳而坚定!接着,一竖,努力向下拉首!再一撇,带着向上的劲头!最后,一捺,沉稳地向右下方伸展出去!
一个虽然依旧带着稚拙、却远比之前任何字都更端正、更舒展的“长”字,清晰地跃然纸上!
成功了!我写出来了!我儿子的名字里的一个字!巨大的喜悦如同烟花在胸腔里炸开!我激动得手指都在发抖,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写着那个“长”字。横,竖,撇,捺…横,竖,撇,捺…纸页上很快布满了歪歪扭扭却充满力量的“长”。看着它们,仿佛看到了我的长庚,在这昏黄的灯光下,在我笨拙却无比执着的笔画里,正一天天、一点点地,努力地“长”着!
这晚,油灯似乎比往日更亮了些。灯光下,我抱着熟睡的长庚,一遍遍描摹着那个“长”字,仿佛在描摹着一个微小却无比坚定的希望。窗外的夜色依旧浓重,但我知道,启明星,就在那黑暗的尽头。而我手中的这盏油灯,和我心中那点被知识点燃的微光,正照亮脚下这方寸之地,也照亮着长庚那尚在混沌中、却终将被书写出来的未来。这光虽弱,却足以刺破这沉重的寒夜,告诉我,天,终究会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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