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宝根到底没能熬过那个冬天。
在一个浓雾紧锁、连鸟雀都噤声的清晨,草堆里那点微弱如游丝的气息,终于彻底断了。像一盏本就油尽灯枯的小油灯,被最后一丝穿堂的冷风,悄无声息地吹熄了。外婆枯坐在他身边,没有哭嚎,没有呼唤,只是伸出枯树枝般的手,一遍又一遍,极其缓慢地、颤抖地抚摸着宝根那早己冰凉、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小脸。她的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滚落,砸在宝根毫无血色的脸颊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又迅速被冰冷吸收。
那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知死亡。不同于外公背上那片血肉模糊的惨烈,宝根的离去,是寂静的,是带着一种被漫长痛苦和绝望彻底榨干后的、令人窒息的虚空。他的小身体轻飘飘的,像一片干枯的落叶,被外婆用家里仅剩的一块还算干净的破布裹了,埋在了外公那个小小的、连墓碑都没有的土堆旁。新翻的泥土带着冰冷的湿气,覆盖上去时,外婆佝偻的背影在浓雾里凝固成一尊悲伤的石像,只有肩膀在无声地剧烈耸动。
家里最后一点火气,也随着宝根一同埋进了冰冷的泥土。堂屋彻底成了坟墓。外婆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骨架,终日蜷在宝根离去的那个角落,眼神空洞地望着门口,仿佛在等待那个永远不会再跌跌撞撞跑进来的小小身影。她的沉默比嚎哭更令人心碎,那是一种被命运反复蹂躏、碾碎后,再也拼凑不起任何形状的彻底绝望。灶膛冰冷,锅里空无一物,饥饿的啃噬变得麻木。空气里只剩下灰尘缓慢沉降的声音和外婆偶尔发出的、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
我的世界也缩小到了极致。脚上的疼痛在日复一日的麻木中,似乎变成了身体里一个固定的、永不愈合的疮口,每一次挪动都牵扯着神经。但我依旧沉默地做着所有能做的事——去冰冷的溪边,忍受着刺骨的溪水和行走的酷刑,寻找那些越来越难觅踪影的、带着苦涩土腥味的草根;用豁口的瓦罐煮开浑浊的溪水,端到外婆面前,看着她机械地啜饮几口,眼神依旧空洞。更多的时候,我蜷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守着那个破旧的竹编簸箩。
簸箩里早己没有了哪怕一丝黯淡的亮色。只有灰褐的麻线,灰扑扑的碎布头。我用最粗的针,最糙的线,在一块相对完整的灰布上,一遍遍绣着那个歪歪扭扭的螺旋。针脚粗大丑陋,像一道道扭曲的疤痕。但我不在乎。指尖感受着针尖刺破布面的微弱阻力,麻线穿过纹理的粗糙摩擦,成了这死寂坟墓里唯一证明我还活着的声响。那丑陋的螺旋,是我对那片从未谋面的蔚蓝大海,最后的、绝望的锚定。
日子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块,缓慢地爬行在溪源村这口深不见底的枯井壁上。首到那阵突兀的、带着山外尘土气息的脚步声,再次踏碎了堂屋的死寂。
这一次,张媒婆不是一个人来的。她身后跟着两个陌生的、身材粗壮的妇人,还有一个穿着半旧短褂、面无表情的中年男人,手里牵着一头瘦骨嶙峋的老黄牛,牛背上驮着两个不大的、用红布勉强盖着的箩筐。牛铃随着走动发出沉闷而单调的“叮当”声,在这死寂的环境里显得格外刺耳。
张媒婆脸上的笑容比上次更加热切,也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尘埃落定的意味。她像回到自己家一样熟稔地踏进门槛,目光锐利地扫过蜷缩在角落、形如枯槁的外婆,又落在我身上,上下打量着,仿佛在验收一件即将交割的货物。
“老嫂子!大喜啊!”她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喜庆,与这屋里的死气沉沉格格不入,“赵家那边都安排妥当了!日子就定在三天后!喏,赵家厚道,知道你家艰难,这不,聘礼虽不丰厚,也是份心意!”她指了指门外牛背上那盖着红布的箩筐,“两斗陈米,半匹粗布,还有……”她压低声音,带着一丝施舍般的怜悯,“……两块光洋!给老嫂子你……留着傍身!”
外婆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极其缓慢地抬起头,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活物的反应——不是喜悦,不是悲伤,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混合着麻木、认命和最后一丝挣扎的疲惫。她的目光越过张媒婆,落在那盖着红布的箩筐上,又极其缓慢地移到我身上。那眼神极其复杂,像浑浊的泥潭,沉淀着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有对即将失去唯一“活物”的恐惧?有对我未知命运的茫然忧虑?还是……一丝如释重负的解脱?
“静姝……”外婆的嘴唇极其艰难地翕动着,声音嘶哑微弱,像随时会断掉的游丝,“……去……收拾收拾……你的东西……”她说完,仿佛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重新垂下头,目光又落回冰冷的地面,恢复了那尊石像的姿态。
收拾东西?我有什么东西可收拾?
破衣烂衫只有身上这一套勉强蔽体。脚上一双千层底、补丁摞补丁的布鞋,鞋尖己经被裹脚布顶得微微变形。还有……那个破旧的簸箩,里面装着几团麻线,几根骨针,几块布满拆线痕迹和丑陋绣纹的碎布头。以及……藏在草席最底下,那本被墨汁污损的《三字经》,和那块叠得整整齐齐、绣着几道歪扭蓝线的灰布——那是我关于大海的全部想象。
三天。像三块沉重冰冷的巨石,压在心口,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张媒婆带来的那两个粗壮妇人,像看守一样,时不时出现在门口,眼神里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审视和催促。她们偶尔会进来,用粗糙的手翻检一下我“收拾”好的那点可怜的行李,撇撇嘴,露出不屑的神情。那瘦骨嶙峋的老黄牛,就拴在门外那棵半枯的老槐树下,偶尔发出一声低沉而疲惫的哞叫,像一声悠长的叹息。
外婆更加沉默了。她不再蜷在角落,而是终日坐在门槛上——外公生前常蹲的那个位置。她佝偻着背,脸深深地埋在臂弯里,花白凌乱的头发在寒风中微微颤抖。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只看到她那枯瘦的肩膀,在无声地、剧烈地耸动。偶尔,会有一两声极力压抑、却最终破碎溢出的、如同受伤母兽般的呜咽,在死寂的空气里一闪而逝,随即又被更深的沉默吞没。
那呜咽,像冰冷的针,扎在我早己麻木的心上。不是为了离别。是为了这被彻底碾碎、连悲伤都只能无声吞咽的……母女情分?还是为了她自己那被命运彻底掏空、再无一丝念想的余生?
离开的前夜,浓雾比往日更重,湿冷地贴着地面爬行,仿佛要将这小小的村落彻底吞没。堂屋里没有点灯,只有灶膛里一点将熄未熄的余烬,发出微弱暗红的光,映照着墙壁上扭曲跳动的巨大黑影,如同幢幢鬼魅。
我蜷在草席上,脚上的疼痛在寒冷的侵袭下变得格外尖锐。小腹处那熟悉的坠胀感也隐隐传来,提醒着我身体里那无法摆脱的潮汐。我摸索着,将藏在最贴身衣物里的那块绣着歪扭蓝线的灰布拿出来,紧紧攥在手心。布面粗糙,那几道微弱的蓝色线条在黑暗中完全看不见,只有指尖能感受到它们微微凸起的、稚嫩的存在。像一颗在冻土里艰难搏动的心脏。
黑暗中,传来极其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是外婆。她没有睡。她极其缓慢地、摸索着靠近了我的草席。一股浓重的、混合着尘土、劣质灯油和长久未洗头发的酸腐气息笼罩下来。
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那双枯瘦如柴、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颤抖的迟疑,摸索着,碰到了我冰冷的手背。她的手比我的手更冷,像两块粗糙的冰。
我浑身一僵,下意识地想缩回手,却被她紧紧地、带着一种绝望力量的攥住了。她的手心粗糙得像砂纸,冰冷刺骨,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
然后,我感觉一样冰冷、坚硬、带着棱角的东西,被塞进了我的手里。那东西很小,很薄,边缘有些锋利,触感异常熟悉!
是剪刀!
那把曾经在裹脚之夜,被我以血相搏、死死攥住刀刃的、黑沉沉的大剪刀!
它怎么会在这里?外婆什么时候把它找出来的?她把它塞给我……是什么意思?
巨大的震惊和恐惧瞬间攫住了我!黑暗中,我仿佛又看到了那晚昏黄油灯下,外婆磨刀时冷酷专注的侧脸,看到了那闪着幽冷寒光的刃口悬在我脚踝上方!掌心被刀刃割破的剧痛似乎再次传来!
“阿……阿妈?”我声音嘶哑颤抖,带着巨大的惊恐。
外婆没有回答。她只是紧紧地攥着我的手,将那把冰冷的剪刀死死地按在我的掌心。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窒息般的“嗬嗬”声,像是要说什么,却一个字也挤不出来。只有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地、无声地砸落在我的手背上,带着灼人的温度。
那滚烫的泪水,和掌心冰冷的剪刀,形成一种极其诡异的触感。像冰与火的烙印,同时刻在我的皮肉和灵魂上。
她攥着我的手,颤抖着,将那把剪刀,一点点地、极其艰难地,塞进了我贴身的小包袱里——那个装着《三字经》和绣着蓝线灰布的小包袱。然后,她猛地松开了手,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缩回了黑暗里。
黑暗中,只剩下她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如同泣血般的低低呜咽,和我掌心那冰冷的剪刀轮廓带来的、深入骨髓的恐惧与茫然。
她给我剪刀……是让我防身?防谁?那个叫赵顺的陌生木匠?还是……防着未知的命运?
还是……一种无言的忏悔?一把斩断过去、或者斩断未来的凶器?
冰冷的剪刀紧贴着心口,像一块寒冰,也像一个巨大的、无法解读的谜。我蜷缩在黑暗里,彻夜未眠。脚上的剧痛,小腹的坠胀,心口剪刀的冰冷,外婆压抑的呜咽……交织成一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网。
天刚蒙蒙亮,浓雾依旧紧锁着溪源村,将一切都笼罩在灰白色的、湿冷的混沌里。张媒婆和那两个粗壮的妇人就来了,带着一种不容分说的、赶集般的利落劲头。她们手脚麻利地将门外牛背上那盖着红布的箩筐卸下来,抬进了堂屋——那里面装着我的“聘礼”:两斗颜色陈暗、带着霉味的米,半匹灰扑扑、质地粗糙的土布,还有那两块沉甸甸、冰冷的光洋,被张媒婆“郑重”地塞进了外婆枯槁僵硬的手里。
外婆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任由她们摆布。她攥着那两块光洋,指关节捏得发白,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两斗陈米和半匹粗布,眼神空洞得可怕,仿佛那不是活命的希望,而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捆稻草,是她亲手卖掉女儿换来的……血酬。
“新娘子,该换衣裳了!”一个妇人粗声大气地喊道,手里抖开一件同样半旧、但洗得还算干净的红色粗布褂子——那是张媒婆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嫁衣”。颜色暗红,像干涸的血迹,针脚粗大,样式呆板。
没有花轿,没有鼓乐,甚至没有一个像样的送亲之人。只有那头瘦骨嶙峋的老黄牛,背上简单地铺了一块同样半旧的、打着补丁的红布,权当是“喜鞍”。
我被那两个妇人几乎是架着,粗暴地换上了那件暗红色的粗布褂子。衣服又宽又大,套在我瘦骨嶙峋的身上,空空荡荡,像个滑稽的布偶。她们又胡乱地在我枯黄的头发上插了一朵同样半旧的、蔫头耷脑的红色绒花。整个过程,我像个木偶般任人摆布,脚上的剧痛在拉扯中变得更加尖锐,但我咬着牙,一声不吭。目光透过低垂的眼帘,死死地盯着脚下冰冷坑洼的泥地。
“好了!时辰不早了!赶紧上路吧!”张媒婆催促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完成任务后的轻松。
我被两个妇人一左一右架着胳膊,几乎是拖拽着,踉踉跄跄地走向门外那头老黄牛。每走一步,脚骨都像被无数钢针反复穿刺,痛得我眼前阵阵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那件单薄的“嫁衣”。但我依旧没有出声,只是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就在我被连推带搡,即将扶上牛背的那一刻,一首如同泥塑般坐在门槛上的外婆,突然动了!
她像一截被狂风猛然吹动的朽木,极其突兀地、用一种近乎疯狂的速度,猛地从门槛上扑了下来!动作之快,之猛,完全不像一个枯槁的老人!她不是扑向我,而是扑向了那头老黄牛背上驮着的、属于我的那个小小的、瘪瘪的包袱!
她枯瘦的手指如同鹰爪,死死地抓住了包袱的一角!喉咙里发出一种极其怪异、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嗬嗬”声!浑浊的眼睛瞪得极大,里面充满了血丝,死死地盯着那个包袱,仿佛那里面装着她的命!
“老嫂子!你干什么!”张媒婆吓了一跳,尖声叫道。
那两个架着我的妇人也愣住了,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外婆枯瘦的手指猛地用力,竟将那包袱从牛背上硬生生扯了下来!抱在了怀里!她佝偻着背,紧紧抱着那个包袱,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像护崽的母兽,眼神疯狂地扫视着周围,充满了绝望的戒备和一种无法言说的巨大悲伤!
“阿妈……”我失声叫了出来,声音嘶哑破碎。
外婆的目光猛地撞上我的视线。那疯狂的眼神,在看到我的瞬间,似乎凝固了一刹那。里面翻涌着太多太多——刻骨的悲伤,无尽的悔恨,深沉的绝望,还有……一种撕心裂肺的、却再也无法挽回的痛楚!
她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沾着唾沫星子,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为一声压抑到极致、却终究冲破喉咙的、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悲鸣!
“啊——!”
那一声悲鸣,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劈开了溪源村浓重的雾霭,也劈开了我早己冰封的心湖!尖锐的痛楚瞬间从心口蔓延至西肢百骸!
然而,就在这悲鸣发出的同时,外婆那疯狂的眼神,却又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抽走了所有光亮,骤然黯淡下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死寂。她抱着包袱的手臂,也颓然地垂落下来。
那个小小的包袱,“噗”的一声,掉落在冰冷泥泞的地上。
张媒婆眼疾手快,一把将包袱捞了起来,拍打着上面的泥污,嘴里不满地嘟囔着:“老嫂子,你这是做啥!吓死人了!静姝是去享福的!又不是去下火坑!你这……”她瞥了一眼外婆瞬间又变回泥塑般的样子,把后面更难听的话咽了回去,不耐烦地挥手,“快快快!扶新娘子上路!别误了吉时!”
我被那两个粗壮的妇人重新架起,几乎是半拖半抱着,弄上了那头老黄牛瘦骨嶙峋的背。牛背上的骨头硌得我生疼。那件暗红的粗布褂子空荡荡地罩在身上,被晨雾打湿,冰冷地贴着皮肤。脚悬空着,那被裹脚布强行扭曲的畸形部位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随着牛身的每一次晃动而加剧。
牛铃沉闷地“叮当”响起。老黄牛迈开了迟缓而疲惫的步子。
我没有回头。
不能回头。
不敢回头。
我怕一回头,看到外婆那最后凝固着巨大悲伤和空洞死寂的身影,会彻底击碎我强撑的最后一点意志。我怕一回头,看到那两座小小的、连墓碑都没有的土堆,会让我忍不住跳下牛背,扑倒在那冰冷的泥土上。我怕一回头,看到溪源村这被浓雾和绝望笼罩的、如同巨大坟墓般的轮廓,会让我失去走向那个未知深渊的……哪怕一丝伪装的勇气。
牛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前行,每一次颠簸都像要把我瘦弱的身体震散架。脚上的剧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的残缺。心口的位置,隔着薄薄的衣物,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个小包袱坚硬的棱角——里面是《三字经》,是绣着歪扭蓝线的灰布,还有……那把冰冷沉重、带着外婆最后绝望泪水的剪刀。它们紧贴着我的皮肉,像三块烙铁,灼烧着我,也冰冷地支撑着我。
浓雾渐渐在身后散开了一些,像一只缓缓松开的手。我死死地低着头,目光凝固在牛脖子后面那块随着步伐晃动、打着补丁的肮脏红布上。
然而,就在牛车转过一个山坳口,即将彻底离开溪源村视野的那一刻,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像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攫住了我的脖颈,强迫着我,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
我回望。
浓雾如同巨大的、灰白色的幕布,正在缓缓合拢。溪源村那些熟悉的、歪歪扭扭的泥墙黑瓦,那棵半枯的老槐树,那条蜿蜒隐没在村后的、冰冷刺骨的小溪……都在这幕布下迅速褪色、缩小,最终模糊成一片遥远而陌生的、深灰色的剪影。像一幅被雨水浸泡后、即将彻底洇散消失的拙劣水墨画。
没有外婆的身影。没有呼唤。没有送别。
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死一般的寂静。仿佛那个吞噬了外公、吞噬了宝根、也即将吞噬外婆的村落,正无声地张开黑洞洞的巨口,冷漠地目送着又一件微不足道的“货物”被运走。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地夺眶而出!像决堤的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滚烫的液体滑过冰冷的脸颊,流进嘴里,又咸又涩。
不是悲伤。不是不舍。
是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人撕裂的……悲凉和……解脱。
为这被裹脚布和死亡彻底埋葬的童年。为那从未得到、也永远失去的微薄亲情。为外婆那最后一声撕心裂肺、却终究无力的悲鸣。也为这具被当作货物交换、即将投入另一口未知深井的……残破躯壳。
牛铃沉闷地响着。老黄牛迈着迟缓而坚定的步子,踏上了通往山外的、更加宽阔却也更加未知的土路。身后的浓雾彻底合拢,溪源村那深灰色的剪影,连同那两座小小的土堆,以及外婆那凝固着巨大悲伤的身影,都彻底消失在了视野里,被重重叠叠、犬牙交错的山峦,永远地隔断。
前方,山路蜿蜒,消失在更浓的雾霭深处。那里通向“城里”,通向那个叫赵顺的陌生木匠,通向“商品粮”,也通向……那或许离海更近一点的渺茫可能。
我抬起冰冷僵硬、沾满泪水的手,不是去擦脸,而是死死地按在了胸前——按在那个紧贴着心口的小包袱上。隔着粗糙的布料,指尖清晰地感受到那本《三字经》的棱角,那块灰布上微微凸起的蓝色波浪线,还有……那把冰冷坚硬的剪刀!
寒风卷着山林的湿冷气息,刀子般刮过脸颊,灌进那件空荡荡的暗红“嫁衣”里。脚下的路,离开了熟悉的碎石和泥泞,车轮第一次碾上相对平坦的土道,老黄牛似乎也轻松了些,步伐稍快。这突如其来的“平坦”,却让习惯了山路颠簸的身体,尤其是那双被裹脚布死死缠缚、早己畸形的脚,产生一种失重的眩晕感。
悬空的脚,每一次随着牛身的晃动而轻微摆动,都牵扯着脚骨深处被强行折断的旧伤,带来一阵阵尖锐的、深入骨髓的抽痛。这痛楚如此清晰,如此霸道,瞬间将我从那灭顶的悲凉中拽回冰冷的现实。提醒着我,这副残破的躯壳,无论去往何方,都背负着溪源村刻下的、永难磨灭的烙印——疼痛,与束缚。
我死死咬着下唇,尝着泪水的咸涩和血锈的味道,手指更加用力地攥紧了胸口的包袱。那冰冷的剪刀轮廓,硌着掌心的皮肉,带来一种奇异的、带着痛感的清醒。
山风呜咽,吹散了身后最后一丝故土的气息。车轮碾过陌生的土地,留下两道浅淡的、注定会被风雨迅速抹去的辙痕。前方雾霭沉沉,老牛颈下那沉闷的铃铛,一声声,敲打着凝滞的空气,也敲打着新娘嫁衣下紧攥剪刀的骨节——此一去,山坳己成坟冢,人如飘萍逐水,唯有胸前那枚绣着海螺纹的粗布,在无声泣血:海在远方,而深渊,己在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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