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避浑家南食店充饥 窥兰桂录事郎生疑

话说上回林教头与黄判官别过，瞅着暮色西合，早己过了饭点。此时归家，若教浑家张氏重新生火造饭，免不了听她絮叨抱怨。这南街一带，尽是吃饭消遣的去处，不如寻一处随意打发了事。林教头遂绕开主街喧闹，步入华宁里僻静小巷。巷深处恰有一南食店，教头便点了一碗虾皮云吞，拣个临窗座头坐了。此时正值春夏交泰，湿气随地气升腾，扰得人心下烦闷。教头脑中兀自盘旋着那贴司娘子索命讨钱的腌臜事。

方才黄文炳那厮一番言语，林教头初时只当是官场闲话，及至后头，方知十有八九是真。前些时日，安抚司主薄传达御史台牒文，三令五申，严饬克己奉公，遵守法纪，严惩公宴逾制、科敛饮食、馈送酒食请托、燕饮过度诸般情弊。独那燕饮过度伤人性命之案，台牒便提及三起！牒文虽隐去前因后果诸多关节，然那河东县令革职查办的结果，林教头受训时却早己知晓。若非黄判官今日信口道来，教头实难料想内里竟有恁般封口买命的勾当！只是那贴司娘子分明得了“抚恤”并“因公殉职”的允诺，又有冷面县尉威武弹压，此事缘何又捅破了天，闹到御史台知晓？看来当今御史革新除弊的手段，并各地监司尽职效忠的本事，皆不可小觑。教头心下自嘲：俺林冲不过一小小录事，既无分润之权，又无行贿之机，倒也落得个干净！

正兀自胡思乱想之际，忽闻窗外一阵车马喧嚣。林教头抬眼望去，只见一行人簇拥着下了车，在南食店斜对面一处朴实院落的门前肃立两旁，显是恭候尊驾。教头斜对着，瞧不真切。恰逢店家过来收拾碗碟，林教头便问道：“隔壁好生热闹，端的哪家府上？”店家嘿嘿一笑，上下打量林教头一番：“看客官这身打扮，想必也是官场中人，难道未曾入过兰桂坊之门？”林教头被他这般点破，脸皮微胀，也不避讳：“店家休取笑，莫说兰桂坊不知，便如你这般小食店，一年也光顾不了三两次，平日里只在自家胡乱吃些。”

店家不再多言，收齐碗碟转身，兀自低声嘟囔：“当下还有这般官吏？怕不是无官无职，充这门面……”虽是低语，那讥诮之意，林教头却听得真切。就在此时，兰桂坊门前又来一乘精致车轿。轿门掀开，一左一右下来两人。左边那个白衣高个子动作利索，跳下车便快步绕至右边，小心翼翼搀扶出一矮胖敦实的中年男子。先前等候的那群人，如同按了机括，立时蜂拥上前。那车轿本停得恰到好处，离院门不足三丈，众人只消几步便可入内。怎奈兰桂坊那黑漆院门头生得“乖巧”，不似一般府邸阔绰，众人簇拥推搡之际，竟把那为首的贵客生生卡在了门首！林教头看着这滑稽场面，不禁哑然失笑。目光扫过慌乱人群，再见那白衣男子身影，顿觉眼熟！此人身形修长，风度翩翩，于众人中鹤立鸡群，极易辨识，只是换了当朝簇新官服，一袭素白襕衫——不是那黄判官黄文炳，却是哪个？！林教头心念电转：原来如此！方才那黄文炳扯着我叙旧，吐露那许多肺腑之言，端的是“用心良苦”！可笑之至！想必是适才撞见他要去应酬，又碍不过情面，故用那番鬼话支开自己。转念又想，自己不过一小小录事，与他素无深交，这厮竟如此“客气尊重”，其城府之深，比之当年，又不知添了几重！

思绪翻飞间，林教头猛一回身，不意撞在一人胸前，将其手中托着的半叠香油泼得满桌淋漓！原来是个伙计，正探头探脑瞧着对面热闹，看得入神，不防林教头骤然转身，误了他手中正事。又见油星溅污了教头脸上、身上几点，赶忙赔笑作揖：“小的该死！惊了客官尊驾，万望恕罪则个！”林教头摆摆手：“无妨。只是这兰桂坊，平日里都恁般热闹？”伙计心中有愧，乐得答话，凑近低声道：“不瞒客官您说，当下食肆行当颇是艰难。官府力行节俭，公宴更是节制得紧。”林教头不解：“既如此，这兰桂坊难道不是吃饭饮酒的去处？”伙计笑道：“这个时辰不去吃饭的地方，难不成听曲弄墨不成？”林教头更奇：“那你又道生意难做。我寻思你这僻静巷内，铺租定比那南街大铺便宜许多，怎独独你家生意反倒热闹几分？”伙计左右张望一眼，用手护着林教头耳朵，声音压得更低：“客官有所不知，小的们全仗着对面兰桂坊照应哩！您瞧刚才那一拨人马，总有些随从、车夫吧？这些位爷，大体是入不了里面贵人席面的，又不能空着肚子走远……”正待细说，里头店家一声高呼，原来新客到了。

正是：

南街避扰入深巷，市井闲言辨伪真。

车马喧嚣迎贵客，白衣判官露形神！

列位看官，此一番南食店小酌，端的窥见那官场百态！休只道林教头撞破黄判官行藏，须知这市井灯火阑珊处，藏着多少钻营攀附的勾当！世情如网，人心似渊，莫怪俺多嘴：切莫小觑了那僻巷小店，闲言碎语里，或能听出几分官场的真章！

欲知林教头撞破黄判官行藏后作何计较，那兰桂坊内又有何等光景，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