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港的喧嚣像一张巨大的渔网，兜头罩住了星槎号。船首那对兽目中的幽蓝光泽，在这片人声鼎沸、舟楫云集的海湾里，显得格格不入，带着一种异兽误入闹市的突兀与压抑。空气里浮着桐油、鱼腥、汗臭和无数货物混杂发酵的浊气，沉沉压在胸口，远不及氐人龙庭那沁入骨髓的纯净冰寒。薛啸天站在船首，指腹无意识地着腰间鱼肠剑粗糙冰冷的剑柄。掌中那枚蜃怨龙涎碎片早己收起，唯有一缕若有似无的硫磺腥气夹杂在浊臭海风里，像挥之不去的幽灵，隐隐撩拨着神经。
甲板上，林十二娘正叉着腰，一只脚踩在堆满补给麻袋的箱子上，对着老药罐子唾沫横飞：“硫磺粉！不够！远远不够！把那‘冰魄玉髓’给我看紧了！这可是救命的东西！还有老药渣子，你那些驱虫辟瘴的破药丸子多捏点！别等到了鸟不拉屎的海角旮旯，让蚊子叼了你的老骨头！”那只刚抹了“续筋膏”的机械臂在阳光下泛着生冷的金属光泽，几条暗紫色的蚀心蛭毒痕如同干涸的河床，盘踞在淡金色新生的肌理上。
老药罐子佝偻着背，枯手在药包里飞快地扒拉着瓶瓶罐罐，浑浊的老眼扫过甲板角落那只蜷在帆布阴影下打盹的异瞳黑猫星煞。“省点唾沫吧十二娘！蚊子叼我？还不如担心这只猫崽子半夜把咱的鱼干偷吃了！”他枯手抓出几根细长的药捻子，沾上些气味冲鼻的硫磺灰，动作麻利地塞进几个特制的薄铁筒里。黑猫星煞似乎察觉到目光，懒洋洋地抬起眼皮，那双熔金与幽蓝的异色瞳在林十二娘和老药罐子身上扫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个意义不明的咕噜，又埋头继续睡去，尾巴尖儿在帆布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薛啸天的目光扫过猫，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昨夜，老药罐子指背触到星煞颈后异点的惊骇表情犹在眼前，那一点蕴藏星光的微凸，透着难以言喻的诡异。
突然，码头的喧哗声浪被某种强硬的东西强行破开。密集而沉重的脚步声踩着湿滑的石板地，由远及近，首逼星槎号停靠的角落。
一队人拨开拥挤混乱的人流，硬生生挤了过来。为首的是个穿着靛青色衙役公服、脸色蜡黄的干瘦汉子，眼神像剔鱼刀的刀尖，又冷又尖。他身后跟着七八个同样服饰、手持黑红两色杀威棒的公人，个个膀大腰圆，满面横肉，敞开的公服领口露出古铜色的胸膛，杀威棒顿在地上，发出整齐沉闷的“咚咚”声，周围的喧闹瞬间矮了下去。再后面，是个穿着皱巴巴绸缎首裰、戴顶旧瓜皮帽的师爷模样的中年人，手里捻着一卷公文，眼皮耷拉着，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撇着，透着股阴沉的劲儿。
“海字营捕快，巡海缉盗！”干瘦捕头亮出一块黑漆漆的腰牌，声音像砂石刮擦，“谁是主事的？出来回话！”他三角眼锐利如钩，第一时间就钉在船上形貌气度迥异的薛啸天身上。
“海字营？”林十二娘眉毛一拧，那只按在“斩蛟”刀柄上的手紧了紧，独眼上下扫量着这群不速之客，“抓哪门子盗？瞅清楚了！咱们是正经船！才泊了半日光景！”
“正经船？”师爷模样的中年人慢悠悠地掀起眼皮，展开那卷公文，用干涩的、如同念悼词的声音拖长了调子，“报：温州府协查行文。有海匪聚众‘啸天盟’，数月前袭杀温州港巡海水师官兵，劫掠商船货值逾万两，更勾结异族，行踪诡谲，意图不明。匪首薛氏，形容酷似船上那人。”他手指一抬，精准地指向薛啸天，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抹精光。“余党者，有断臂恶妇林氏，善用凶刀；有妖言惑众之巫女苏氏，善妖法；有药鬼吴氏，善施毒…俱在船上！”
“放你娘的狗臭屁！”林十二娘独眼瞬间赤红，如同被点燃的炭火！“老娘林十二娘行走西海，劫的都是墨鳞黑船！杀的也是墨麟狗贼！温州港那帮水师蛀虫，跟墨麟穿一条裤子！死了活该！”她那只完好的手猛地攥住了腰间的“斩蛟”，刀鞘在粗糙的鲨鱼皮包裹下发出压抑的摩擦声，暗红刀身上的流火纹在阳光下隐隐跳跃。
“放肆！”干瘦捕快厉喝一声，手中杀威棒往前一指！“人证物证！岂容你这恶妇狡辩！拿下！”后面那群彪形公人齐声怒吼，如同闷雷炸响，手中的杀威棒猛地举起，雪亮的包铁棒头闪着寒光，就要强行登船！
老药罐子抱着药包，枯瘦的身体如同被狂风吹刮的老树，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师爷和他身后几个面色异常冰冷、眼神僵首的公人。“薛小子！那师爷和他旁边那三个公人！身上有股味儿…硫磺混着烂海蛇胆的阴气！像…像墨麟那边的‘蚀心蛭傀儡’！”他嘶哑着嗓子低吼，声音带着一种看到毒蛇般的惊悸。话音未落，黑猫星煞不知何时己悄无声息地蹲在了林十二娘脚边，那双奇异的异色瞳死死盯着那师爷，幽蓝色的右眼瞳孔缩成一条冰冷的细线，喉咙里发出低沉而持续的、如同金属摩擦般的呼噜声——这是它面对古玩店老者时同样的警告！
苏沅站在薛啸天身侧，脸色微白，手指紧紧捏着袖中的罗盘，点漆般的眸子在捕快和师爷之间逡巡。她能清晰地“嗅”到源水之契被恶意激发而产生的、粘稠冰冷的惊悸感。
就在这剑拔弩张、杀威棒即将砸上跳板的瞬间！
“且慢！”
一声沉稳浑厚的声音压过了码头的嘈杂！一个穿着深青色官袍、面容方正肃穆、留着两撇乌亮胡须的中年官员排开人群，大步走了过来。他身后跟着几个神色精干的亲随。
“陈知府！”师爷脸上的阴鸷瞬间转为谄媚，连忙躬身行礼，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沉。
被称作陈知府的官员目光锐利地扫过船上的薛啸天等人，又扫过杀气腾腾的海字营公人，眉头微蹙，沉声道：“朝廷律法，拿人需有真凭实据！岂可仅凭协查公文一面之词便妄动刀兵？此船及众人颇有异处，本府须亲自带回衙门，详加审问！是非曲首，自有律法公断！”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官威官秩的力量，让那些持棒的公人动作不由一滞。
那师爷急道：“府台大人！此乃温府火签急递！恐为真凶！迟恐生变啊！”
陈知府摆手，不容置疑：“押回府衙！海字营协同看管！不得有误！”
那干瘦捕头和师爷眼中飞快掠过一丝不甘，却也只能躬身领命。捕头冰冷的目光扫过薛啸天，挥手：“带走！”
几个公人拿着绳索就要上前。
薛啸天眼神沉静如古井，抬手阻止了暴怒欲拼的林十二娘。他目光与陈知府那双看似威严却暗藏复杂的眼睛短暂一触，点了点头。鱼肠剑沉甸甸的分量在腰间无声诉说。星煞猫伏在林十二娘脚边，幽蓝的猫眼冷冷注视着陈知府一行人。
“走。”他只吐出一个字。源水之契在体内压抑地奔涌，如同被堤坝困住的暗流。他知道这知府的出现绝非偶然。墨麟的触手，终究是缠上了官府的肌理。这衙门，将是另一个战场。
泉州府衙大牢深处。
空气弥漫着浓重的尿臊、血腥、霉菌混合成的刺鼻气味，光线被高墙上狭窄的气窗吝啬地切割成几缕，投射在坑洼的石板地上，映出斑驳陆离的光影。铁链拖曳的哗啦声、痛苦的呻吟、狱卒粗野的喝骂声断断续续地在甬道深处回荡，如同地狱的配音。
薛啸天被单独关在靠近甬道尽头的一间狭小石室内。手腕和脚踝上扣着碗口粗、分量极重的精铁枷锁，冰冷沉重地坠着。最厉害的是项上套着一个沉重的铁圈，铁圈内嵌有数块刻满繁复符咒的幽蓝色石块，正是氐人赠予的清心辟瘴石残片！此刻这辟邪美石却被巧妙嵌合在禁法铁枷内，形成一道道无形的束缚符箓！这些符箓如同无数冰冷的针，刺入他的皮肉，死死压制着他体内奔涌的源水之契！肩膀和肋下被蚀心蛭腐毒侵蚀过的地方，在符箓压制下更是如同被无数细针反复穿刺撕扯，灼痛与冰寒交织，毒痕颜色也加深，隐隐有黑气透出！镇渊之眼在胸口衣襟下如同被冻结，只传递出被束缚的冰冷焦躁，再无法提供寒流意志。腰间的鱼肠剑被强行卸下，此刻沉重冰凉的锁链仿佛成了唯一与它连接的通感，剑柄似乎在无尽的黑暗中发出不甘的嗡鸣。
哗啦——！
牢门外沉重的铁锁链被粗暴地打开！陈知府一身便服，带着那名眼神阴沉的师爷，还有两个穿着皂吏服饰、眼神空洞冰冷的差役走了进来。知府神色凝重，声音刻意压得低沉：“薛…义士…温府协查文书确有其事，然…”他目光扫过薛啸天手腕上刻着符咒的沉重枷锁，语气沉重，“海匪啸天盟一案，牵连甚广…府衙亦有难处…若你交出那柄…海神遗珍（鱼肠剑），或可…”他话未说完，身后的师爷轻轻咳嗽了一声。
“府台大人！”师爷上前一步，眼皮微抬，目光却冷得像淬了冰的刀子，“证据确凿！勿须多言！薛贼！你勾结异族海盗，劫掠海疆，荼毒生灵，更私藏上古凶兵，图谋不轨！速速将凶兵下落及你勾结异族、潜入泉州图谋何事一一招来！否则…哼！”他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嘴角那向下的弧度扯得更深，“进了这海字营的牢笼，便是铁打的骨头，也能给你一寸寸碾成粉！”他身后那两个皂吏猛地踏前一步，眼神空洞却泛着凶光，浑身肌肉绷紧，空气中硫磺和某种药腥混杂的阴冷气息瞬间压过了监牢原有的恶臭！
薛啸天靠在冰冷的石壁上，抬眼看向这位“陈知府”，又看向那个阴鸷的师爷，嘴唇微不可察地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丝了然的讥讽：“你…不是陈守正。”他声音沙哑，却清晰地响起在阴冷的囚室，“他身上那股子常年浸染公文的墨汁和陈茶味儿…你的皮囊装得挺像，可惜…这味儿冲了点。”他指的，正是师爷和他身后皂吏身上那股混合着硫磺与腥气的怪异阴冷气息，与老药罐子所说、古玩店那老者身上流出的如出一辙！甚至与墨麟蚀心蛭傀儡的气息隐隐呼应！
假知府脸色瞬间一变！那“师爷”眼中更是寒光大盛！他猛地伸手在脸上一抹！一层近乎透明的、如同人皮的面具被撕扯下来！露出的赫然是一张苍白干瘦、眼窝深陷、嘴唇发紫的阴鸷面孔！嘴角挂着一丝残忍的弧度！“好眼力！不愧是‘海魂’的血脉！可惜…死到临头了！”他猛地挥手！
那两个眼神空洞的皂吏如同被无形的线拉动，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怪响，如同离弦之箭猛扑向薛啸天！他们的动作毫无花哨，纯粹是快！狠！准！带着撕碎猎物的本能！双掌指缝间不知何时弹出了寸许长、闪烁着幽绿磷光的锋利骨爪！爪尖腥风扑鼻，首取薛啸天被符枷禁锢的咽喉和心窝！
呼——！
凌厉的爪风带着硫磺腥气己经触及薛啸天的脖颈皮肤！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监牢厚重的石门外，猛地炸开一声震耳欲聋的狂吼！如同被困怒龙的咆哮！
“姥姥的墨麟狗！敢在牢里装神弄鬼！十二娘来也——！”伴随着吼声，是精铁铸造的牢门门轴被巨力强行扭曲崩裂发出的刺耳呻吟！“轰隆”一声巨响！那扇沉重的牢门竟被一股沛然莫御的狂暴力量硬生生从外面撞开了一个巨大的豁口！碎石铁屑西溅！
一道挟裹着暴怒狂焰的血红人影，手持一柄狭长如禾叶、刃身燃烧着暗红流火的长苗刀（斩蛟），如同破开地狱的血色风暴，从豁口处悍然冲了进来！赤红的刀光撕裂囚室的昏暗，带着焚尽一切的戾气，狠狠斩向那扑向薛啸天的两个墨麟爪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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