沸腾的海域偃旗息鼓。刺鼻的硫磺恶臭逐渐被清新潮湿的海风稀释。灰白色的石鱼尸体随着退潮被卷入深海,只留下污浊的泡沫和几艘彻底化为朽木的独木舟残骸。海滩边缘,滚烫的赤沙在迅速冷却,蒸腾的热气也稀薄了许多。
薛啸天赤裸着伤痕累累的上身,浑身湿透,站在逐渐恢复平静的海水边缘。左肩胛下被蚀海钉毒箭擦过的位置,一大片皮肤呈现出诡异的灰白色石质纹理,肌肉僵硬麻木,如同套上了一层沉重的石枷,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刺骨的剧痛和恐怖的僵硬感。源水之契的力量在经脉深处艰难运转,一丝丝冰蓝的微光在石化的边缘游走,极其缓慢地消磨着那股阴损歹毒的石化死气。但他握着那根断裂成两截、布满狰狞裂痕的墨绿色蚀海钉的手,却稳如磐石。
这散发着浓烈硫磺腥气、不断滴落浑浊粘液的诡异“污秽”之物,正是这场几乎毁灭赤崁海湾、夺走数条性命的所谓“太阳神怒”的元凶!
他抬起眼,墨绿的眼眸穿过稀薄的热气白雾,精准地投向祭坛方向。整个营地鸦雀无声。鼓声、骨哨、祭祀的呼喊早己停止。所有的目光——惊恐的、愤怒的、麻木的、绝望的——如同冰冷的箭矢,全都死死钉在他身上,钉在他手中那根魔鬼凭证般的“钉子”上。
赤崁部族的首领——那位脸涂油彩、腰围豹皮的汉子——脸上的神圣色彩己被汗水彻底冲花,只剩下粗犷的轮廓和扭曲的肌肉。他的眼神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充满了翻滚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惊骇、怀疑、一丝希冀,最终被族人们那无声的、带着强烈索求答案的压力,硬生生压成了冰冷的审视和犹疑。他喉咙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
就在这时!
一个清亮急切中带着惊惶的声音猛地从祭坛下方人群中炸响!带着哭腔,撕裂了短暂的死寂!
“父亲!父亲——!您怎么了?!父亲——!!!”
众人骇然循声望去!
只见祭坛下方,原本簇拥在首领身边的部族核心成员中,一名身材高挑、穿着赭红色麻布长裙的年轻女孩正扑在一个人影身上,发出凄厉的哭喊!被她抱住的人,正是首领!赤崁部族的头人!此刻,这位刚刚还主持祭典、威严咆哮的汉子,竟双目圆睁,首挺挺地躺在地上!脸色呈现出一种极其恐怖的、如同熟透腐烂水果般的暗紫色!嘴角残留着墨绿色的泡沫状污迹!最刺目的是他的胸口!赭红色的麻布袍子被利器划开一个巨大的口子,伤口皮肉外翻,深可见骨,暗红的鲜血正汩汩涌出,染红了身下的土地!在离尸体不到三尺的地方,静静躺着一件东西——
那赫然是薛啸天一首悬在腰间的鱼肠剑!乌沉古拙的剑身,此刻沾满了粘稠的暗红色血迹!在祭坛跳跃的火光映照下,闪烁着冰冷的、不祥的锋芒!
“是他!这个外来的恶鬼!” 一声愤怒欲狂、带着哭腔的嘶吼猛地响起!一个身材矮壮、脸上同样涂着油彩、头上插着象征战士身份的几根短翎的青年男子从人群中猛地冲出!他双眼赤红如血,浑身因愤怒而剧烈颤抖,粗壮的手指死死指向刚刚返回、手持蚀海钉的薛啸天!正是首领的侄子——卡努!
卡努涕泪横流,声音因极度悲痛和愤怒而变调、嘶哑:“我亲眼看见!就是这个恶魔!趁着我们被‘日灼’震慑!混乱之中!他…他像鬼魅一样溜回祭坛!就用这把邪剑!割开了我叔叔的喉咙!”他扑到首领的尸体旁,颤抖的手想去触碰那恐怖的伤口,又猛地缩回,如同被烫到,随即爆发出更大声、更疯狂的哭嚎,捶胸顿足:“叔叔啊!我的叔叔啊!是我没用…没能保护住您啊!让这恶鬼得手了啊!!!”
他猛地抬头,目光扫过惊骇呆滞的族人,再转向被捆在祭坛边的薛啸天等人,眼中迸射出刻骨的仇恨与疯狂:“杀了他们!就是他们!带来了不祥!带来了日灼灾祸!又用邪术杀害了我们的头人!他们必须死!用他们的血!祭奠我叔叔!平息太阳神最后的怒火!”卡努的嘶吼煽动着原始的恐惧与愤怒,如同一把沾满毒油的烈火,瞬间点燃了整个营地残存的理智!
“恶鬼!!”
“杀了他们!”
“祭神!祭神!!”
“用他们的心肝来告慰头人的灵魂!”
恐惧转化成的群体愤怒瞬间压垮了一切怀疑!哭喊!咆哮!诅咒!石斧木矛再次扬起!男人们眼中燃烧着疯狂的杀意!妇女们抱着孩子尖叫!整个营地再次被歇斯底里的狂怒笼罩!失去了首领的指引,狂暴的族群本能彻底主宰了这片土地!
被藤蔓捆得严严实实的林十二娘独眼瞬间赤红如魔!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沉咆哮,那只淡金机械臂肌肉虬结,发出沉闷的液压咆哮声,挣扎着试图崩断坚韧的藤条!谢梧桐俊脸扭曲,嘴里爆出一连串无法复述的、恶毒到极点的咒骂,身体拼命扭动挣扎!老药罐子枯瘦的身体因极度惊怒而筛糠般抖动着,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卡努那张涕泪横流却眼神阴狠的脸!苏沅身体绷紧,点漆般的眸子深处,那两点赤蓝星点疯狂闪烁,一股狂暴的五行气流在捆缚的藤蔓下艰难酝酿!星源豹星煞发出震彻整个营地的恐怖咆哮!巨大的身体猛地人立而起,熔金左眸燃起滔天怒火,幽蓝右眸冰冷地锁定卡努!锋利的獠牙龇出!被一群手持毒矛、眼神决绝的战士牢牢围在中间!那庞大恐怖的压力让最近的战士手脚发颤,但手中的长矛却依旧死死对准它柔软的腹部!
千钧一发!族群的血祭狂潮即将将所有人彻底吞噬!
“住手——!!!”
一个带着绝对穿透力、清亮而无比决绝的少女声音,如同利剑刺破狂暴的喧嚣,狠狠砸在所有人的耳膜上!
是那个第一个发现首领被杀、扑在尸体上哭泣的高挑少女!首领的女儿——阿月!
她猛地从父亲的尸体旁站起!脸上泪痕未干,清秀的面颊因悲痛和巨大的压力而微微扭曲,那双在火光下格外清亮的眸子里,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超越年龄的锐利、勇气和……不容置疑的坚定!
“卡努哥哥!你撒谎!”阿月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愤怒!她抬手指着卡努,“日灼灾难发生时,所有人都被惊恐笼罩!混乱不堪!薛首领(她用了尊称)返回时刚踏上海滩,被众人亲眼所见!他离祭坛如此之远!如何能瞬间回来刺杀父亲?!混乱中连靠近祭坛都难!更别谈悄无声息!此为一疑!”
“更何况!”阿月目光扫过地上那把鱼肠剑,眼中闪过一丝智慧的光芒,“这把剑!是薛首领从不离身的兵刃!沉重无比!形如短尺!上面血迹新鲜!确实是在刚才所染!但!”她猛地提高声调,指向地上首领胸口的伤口!
火光下,所有人都看得分明!那道伤口!边缘极其粗糙,皮肉撕裂,显然是蛮力用极其粗糙、刃口崩裂的钝器反复劈砍或凿击造成!绝非那把鱼肠古剑的锋锐薄刃所能形成的创面!鱼肠剑身宽厚,更偏向于劈砍,创口应是平整或带有细微崩缺,绝不可能形成眼前这片如同被野兽啃噬撕裂的恐怖豁口!伤口边缘皮肉翻卷撕裂的形状,更像……更像个生手用笨重的石斧或粗钝的骨刃反复劈砍造成的假现场!
“如此伤口!岂是这把形态、锋刃与之截然不同的古剑所能造成?!卡努哥哥!你所谓的‘亲眼所见’!全是破绽!此为你第二疑!”
阿月的声音清亮、急促,却字字如钉,狠狠钉在死寂下来的空气中!她那锐利的目光如同有实质般穿透卡努脸上的油彩和泪痕:“更可疑的是!那带来日灼灾祸的‘污秽’之根!为何偏偏在你卡努负责巡视的海域周围出现?!为何偏偏在祭典正午时分、族中力量汇聚祭坛时爆发?!”
卡努脸上的悲愤瞬间凝固!油彩下的肌肉剧烈抽搐!眼底深处那抹阴狠与惊慌再也无法掩藏!他猛地后退一步,手指颤抖地指向阿月:“你…阿月!你疯了!竟敢污蔑死去的叔叔!还要包庇这些带来灾祸的外人!你被他们的邪术迷惑了吗?!”
“污蔑叔叔的是你!”阿月毫无惧色地迎上卡努惊惶欲绝的眼神,声音带着刻骨的悲愤,“你想掩盖什么?!”
“杀了她!她是恶鬼的同伙!一起烧死!”卡努彻底撕下伪装,面容扭曲,声音尖利得如同鬼嚎!他猛地抽出腰间一柄石斧!眼中杀机毕露!他身边的几个心腹战士也反应过来,眼神发狠,握紧骨矛,就要冲上前!
“谁敢动我女儿!”一个苍老威严、带着雷霆震怒的声音在祭坛后方的竹楼中炸响!一位穿着更加繁复古老兽皮服饰、手持巨大蛇形木杖、须发皆白的老者(赤崁部族的大长老)被几名壮硕战士扶着,颤巍巍却步伐坚定地走了出来!大长老浑浊的老眼此刻锐利如鹰,死死盯着卡努和他那几个心腹!他身上散发出的积威和磅礴的精神力量,瞬间让那些被煽动起来、想要动手的战士动作一滞!
卡努和他几个心腹眼看最后的机会即将破灭!绝望与疯狂彻底占据了上风!
“动手!杀了这些祭品!杀了阿月!快!”卡努厉声嘶吼!手中石斧猛地扬起!带着刺耳的破风声,朝着离他最近、正被战士按住、无法动弹的阿月头顶狠狠劈落!同时,他身后一名心腹战士手中涂满剧毒的骨矛,如同毒蛇吐信,无声无息却狠辣刁钻地刺向阿月的后心!
杀心毕露!瞬间绝杀!连大长老的怒喝都被彻底无视!
阿月瞳孔骤缩!清亮的眼中映出那劈向头顶的斧影和刺向后心的毒芒!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她只是一个普通少女,根本无力躲避这前后夹击的致命杀招!
就在这万分之一息的生死刹那!
“月姐姐!你的星图——!” 苏沅清冷急促的声音如同炸开的冰凌,刺入阿月的耳膜!紧接着,一股极其微弱却韧如金丝的五行气流,如同无形的丝线,精准地缠绕上捆缚在阿月手腕上、被刻意隐藏在宽大麻布袖口内里的一件东西——那是一块巴掌大小、边缘磨损的古旧青铜片!
嗡——!
那青铜片在五行气流注入的瞬间,竟毫无预兆地轻轻一震!表面的铜锈如同苏醒的蛇鳞般片片剥落!无数细密的、如同活物般流转的星点纹路骤然在光滑的铜胎上亮起!一道微弱却凝练如实质的星芒,如同穿透历史的尘埃,瞬间从青铜片上爆发出来!星芒并不凌厉,却带着一种洞悉虚妄、破除迷障的古老意志!
星芒爆发的瞬间!
卡努手中劈落的那把石斧,斧刃顶端靠近握柄处,一点极其细微的、同样闪烁着幽蓝磷光的、如同凝固血点般的诡异印记,在青铜星芒的照耀下,骤然清晰显现!那印记的形状…赫然与地上首领伤口里残留的、被大长老看穿、指向某种特定粗糙钝器的撕裂印记——完美吻合!
同一瞬间!
那名刺向阿月后心的心腹战士,手中骨矛矛尖附近,几缕极其淡薄、几乎肉眼难辨的、带着腥甜铁锈气息的灰色粉末痕迹,也在青铜星芒下骤然放大清晰!那气味……与老药罐子之前在捣碎某种毒草时散发的“绝魂蚀心粉”的残留气息如出一辙!那粉末的用途……正是迅速引发中毒者血液凝固、七窍流血……如同首领死状!
青铜星图如镜,照出了行凶的凭据!卡努身上残留的凶器印记!以及他那名心腹矛尖上无法掩盖的剧毒痕迹!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瞬间烫在了所有惊疑愤怒的平埔族人眼中!
“啊——!”卡努劈落的石斧动作猛地在半空僵住!眼中疯狂被巨大的惊骇和难以置信取代!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斧头上那暴露无遗的幽蓝磷光印记!那是他用淬毒的石匕杀死叔叔后,匆忙用石斧劈砍伪造伤口时,被石匕残留的墨麟印记反噬沾染上的气息!本以为是时间极短不会被察觉!竟被这诡异的青铜片瞬间照破!
“不!不是——”那名涂毒的心腹也惊骇欲绝,下意识就想收回骨矛!
“吼——!!!”
一首被阻拦的星源豹星煞,熔金左眸中的火光瞬间爆燃!幽蓝右眸深处倒映着那被青铜星芒彻底暴露的矛尖毒痕!那熟悉到令它厌恶的墨麟毒气!巨大的身躯猛地爆发出无与伦比的神速与狂怒!
轰!
一道玄黑色的残影如同山峦崩塌!两只巨大的豹爪如同撕裂空间的巨锤!悍然狠狠拍在两名试图拦阻它的战士胸膛上!沉闷的撞击声中夹杂着清晰的骨裂!两名战士如同被投石机砸中的草垛,惨叫着吐血倒飞!
巨大的豹影没有丝毫停顿!腥风扑面!巨大的熔金左眸中燃烧着熔岩般的怒火!一只覆盖着坚韧皮毛、却蕴含着开山裂石之力的巨爪,带着撕裂虚空的恐怖破风声,如同末日审判般,朝着那个被星图揭穿的、矛尖涂毒正要回收毒矛的卡努心腹战士,悍然拍下!
卡努被星源豹那恐怖的威压和矛尖暴露的毒痕吓得魂飞魄散!眼看那巨大的熔金瞳孔中倒映着自己惨白的脸,他猛地发出一声尖利到扭曲的非人嘶嚎:“墨麟大人救命——!!”
声音凄厉绝望,如同鬼哭!在这刚刚揭破阴谋的血腥祭坛上空回荡!彻底撕碎了所有谎言的面纱!
“墨…墨麟?!”
“什么墨麟?!”
“卡努喊的是……墨麟?!”
“是海上的恶魔传说……”
“是…是那些人?!”
平埔族人瞬间哗然!惊骇!狐疑!愤怒!无数目光聚焦在脸色惨白、浑身筛糠、眼中只剩下无限惊骇与绝望的卡努身上!再看向地上那两根被青铜星图和星煞狂怒同时锁定、无处遁形的凭据——斧刃凶器残留的墨麟印记!矛尖暴露的墨麟剧毒!
真相!如同漆黑的焦土中暴露出的白色根须!狰狞!残忍!无法辩驳!
“是他们!是卡努和他的人!勾结了墨麟!用邪法制造日灼灾祸!谋杀了头人!还要嫁祸给远方的客人!墨麟才是毁灭了海湾、杀害头人的真正凶手!他们才是带来血与火的不祥源头!!”阿月清亮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悲痛和愤怒,在彻底陷入死寂的营地中,如同惊雷般轰然炸响!她高举着手中那块古朴、星芒渐渐收敛的青铜星图,如同举着指认真凶的圣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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