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死寂。连虫鸣都哑了。营区浸泡在浓稠如墨的黑暗里，只有岗哨塔上那盏孤零零的探照灯，如同独眼巨人的瞳孔，缓慢而冰冷地扫过沉睡的营房、空旷的操场和远处沉默的山峦轮廓。惨白的光柱切开夜幕，所过之处，泥土地、低矮的灌木、营房斑驳的红砖墙，都被瞬间照亮，投下扭曲拉长的黑影，旋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噬。空气凝滞，带着露水的湿重和泥土的腥气，吸进肺里冰凉刺骨。
营房里鼾声此起彼伏，像沉闷的潮汐。汗味、脚臭味、劣质烟草残留的气息和霉味混合发酵，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李晓峰蜷在硬板床上，草席粗糙的纹理硌着后背未愈的鞭伤，带来细微却清晰的刺痛。他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紧锁，眼皮下的眼球在快速转动，仿佛在某个看不见的战场上搏杀。梦里是反复碾压的板车，是棉絮在重压下发出的绝望呻吟，是钱守旺那张阴沉刻薄的脸……
突然！
“哔——哔哔哔哔——！！！”
一声凄厉、短促、如同钢针狠狠扎进耳膜的哨音！毫无预兆地撕裂了死寂的夜空！尖锐！突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毁灭性的命令感！
不是起床号！是紧急集合哨！
“哔——哔哔哔哔——！！！”
哨音再次炸响！比第一声更急！更厉！像催命的符咒！
营房里瞬间炸了锅！
“操！”
“紧急集合！”
“快！快起来！”
“我的裤子呢？！”
“鞋！谁他妈穿错我鞋了？！”
死寂被彻底粉碎！黑暗中爆发出惊恐的咒骂、慌乱的摸索、身体碰撞床架的闷响、背包带抽打的噼啪声！如同平静的油锅被泼进一瓢冰水！混乱！绝对的混乱！手电筒的光柱在黑暗中疯狂乱晃，像受惊的萤火虫，刺眼的光斑在墙壁、天花板和一张张惊恐扭曲的脸上跳跃、切割！光影交错中，人影幢幢，如同鬼魅般推搡、碰撞、嘶吼！
李晓峰如同被高压电击中，猛地从噩梦中弹坐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肾上腺素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所有睡意和疲惫！后背的鞭伤在剧烈的动作下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但他根本顾不上！
“紧急集合！全副武装！操场集合！三分钟！超时后果自负！” 走廊里传来牛大壮炸雷般的咆哮，伴随着沉重的、如同战鼓般的脚步声，咚咚咚地砸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三分钟！全副武装！
李晓峰脑子里“嗡”的一声！他像一头发狂的野兽，猛地掀开身上汗湿的草席！黑暗中，他凭着本能和记忆，双手疯狂地在床铺上摸索！背包！水壶！武装带！冰冷的金属扣环、粗糙的帆布带子、沉甸甸的水壶……所有东西都像长了腿，在黑暗中跟他捉迷藏！手指被背包带尖锐的金属卡扣划了一下，火辣辣地疼，他也浑然不觉！
“操！”他低骂一声，手忙脚乱地将背包甩上肩头，沉重的帆布包砸在鞭伤上，疼得他眼前一黑！他顾不上，又抓起武装带，胡乱地往腰上缠！皮带扣怎么也插不进带孔，手指因为紧张和黑暗而笨拙无比！他急得满头大汗，索性用牙齿咬住皮带一端，另一只手死命往里捅！
“咔嚓！” 皮带扣终于卡死！勒得他小腹生疼！
他猛地跳下床，光脚踩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激得他一个哆嗦！鞋！鞋呢？！他像没头苍蝇一样，弯腰在床底下胡乱摸索！手指触碰到冰冷的、沾满灰尘的鞋面！他一把抓起，也顾不上分清左右，更顾不上穿袜子，抬起脚就往里塞！
左脚！塞进去了！粗糙的帆布摩擦着脚底板的皮肤。
右脚！他抓起另一只，脚趾刚碰到鞋口——
“哔——哔哔哔哔——！！！”
第三声哨音如同丧钟般再次炸响！比前两次更加急促！更加疯狂！带着一种毁灭倒计时的压迫感！
“还有一分钟！动作快！” 牛大壮的咆哮如同滚雷，在走廊尽头炸开！
来不及了！
李晓峰脑子里那根弦“铮”地一声彻底崩断！他猛地首起身，右手抓着那只还没来得及穿的解放胶鞋，左手胡乱地提着还没完全系好的武装带，肩膀上沉重的背包歪斜着，水壶在腰间哐当作响！他像一颗被投石机抛出的石弹，不管不顾地朝着营房门口猛冲过去！
“让开！让开！”他嘶吼着，撞开挡在身前慌乱摸索的新兵，肩膀狠狠顶在门框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他踉跄着冲出营房大门，一头扎进了外面冰冷刺骨的夜色里！
寒风如同无数把冰刀，瞬间刮过他汗湿的脖颈和单薄的衣衫！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但脚步丝毫不敢停！他一边朝着远处操场那片被探照灯惨白光束切割出的、如同地狱入口般的集合区域狂奔，一边手忙脚乱地继续整理身上七零八落的装备！
背包带松了！沉重的背包在他背上疯狂地颠簸、下坠，像一块不断砸向后背的巨石！他左手死死抓住背包带，试图将它勒紧固定，右手却还抓着那只该死的胶鞋！武装带也松垮垮地往下滑！水壶在腰间疯狂摇摆，壶身冰冷的金属不断撞击着他的胯骨！
他索性将右手的胶鞋胡乱塞进武装带和腰侧的空隙里夹住！腾出右手，拼命地去拉扯、系紧背包带！背包带粗糙的边缘勒进他左手虎口的皮肉里，带来钻心的刺痛！他咬着牙，手指因为寒冷和用力而僵硬不听使唤！
“呼哧……呼哧……”粗重的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在冰冷的空气中拉出长长的白气。脚下是坑洼不平的泥土地，混杂着碎石和枯草。光着的右脚底板每一次落下，都清晰地感受到地面冰冷的硬度、碎石的尖锐棱角和枯草梗的粗糙摩擦！冰凉的刺痛感混合着奔跑的震动，顺着脚掌首冲脑门！
他根本顾不上！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冲！冲到集合点！不能被落下！不能被罚！
就在他距离那片被惨白灯光笼罩的集合区域还有十几米远，正手忙脚乱地试图将夹在腰间的胶鞋掏出来穿上时——
“噗嗤——！”
一声轻微的、如同口袋破裂的声响！
他肩头那个歪斜的、被他胡乱拉扯的背包侧面，一个用粗线草草缝补过的破口，在剧烈的颠簸和拉扯下，猛地崩开了线！
哗啦啦——！
一小捧暗黄色的、带着泥土气息的东西，如同天女散花般，从背包的破口处倾泻而出！噼里啪啦地砸落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是地瓜干！晒得半干不干、还带着泥土和须根的地瓜干！是他从家里偷偷带来，藏在背包最深处，舍不得吃，留着半夜饿极了垫肚子的宝贝！
地瓜干散落一地，在惨白的探照灯光下，像一堆被遗弃的、沾满泥土的枯黄树叶。几块较大的还在地上弹跳了几下，滚进了旁边的枯草丛里。
李晓峰猛地刹住脚步！看着地上散落的、沾满泥土的地瓜干，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一股巨大的心疼和懊恼瞬间冲上头顶！那是他省下来的口粮！是他和这片冰冷军营最后一点微弱的、带着泥土气息的家乡联系！
他下意识地弯腰，想去捡！
“李晓峰——！！！”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如同冰雹般劈头盖脸砸了下来！声音里充满了狂怒和一种抓到把柄的、近乎残忍的快意！
一道雪亮刺眼的光柱，如同审判之剑，猛地刺破黑暗，精准无比地笼罩在李晓峰身上！将他弯腰捡拾的狼狈姿态、散落一地的地瓜干、歪斜的背包、松垮的武装带、腰间夹着的那只胶鞋、还有那只光着的、沾满泥污的右脚……所有的一切，都暴露在无情的强光之下！无所遁形！
光柱的源头，是牛大壮。他像一尊铁塔般矗立在集合区域的边缘，手里举着那支功率强大的军用强光手电。光束如同实质的棍棒，死死钉在李晓峰身上。牛大壮那张黝黑的脸在强光背衬下显得格外阴沉，眼神锐利如刀，嘴角向下撇着，形成一个极其冷酷的弧度。
“磨蹭什么？！集合号听不见？！全连就等你一个！”牛大壮的咆哮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看看你！像什么样子？！背包！武装带！还有——”他的光束猛地向下移动，如同冰冷的探针，死死钉在李晓峰那只光着的、沾满泥污和草屑的右脚上！
“鞋呢？！你的鞋呢？！光着脚丫子跑出来，你是来当兵还是来要饭的？！”牛大壮的声音拔高到近乎破音，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暴怒，“军容风纪！军容风纪都喂狗了？！给老子解释清楚！”
强光刺得李晓峰几乎睁不开眼。他下意识地抬手挡了一下眼睛，身体因为突然的停顿和强光的刺激而微微摇晃。地上散落的地瓜干在光柱下显得格外刺眼、可怜。后背的鞭伤在冷风和强光的刺激下，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腰间那只夹着的胶鞋也因为这剧烈的动作，“啪嗒”一声掉在了冰冷的泥地上。
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只暴露在强光下、沾满泥污、在冰冷地面上微微蜷缩的光脚。脚底板传来清晰的刺痛和寒意。又看看掉在脚边那只孤零零的胶鞋。再看看牛大壮那张在强光背衬下、如同庙里怒目金刚般狰狞的脸。
一股混杂着心疼（地瓜干）、狼狈（光脚）、屈辱（被当众呵斥）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荒诞感，如同滚烫的岩浆，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紧张和恐惧！
他猛地抬起头！迎着那刺目的强光，眼睛被刺激得眯起，却倔强地不肯完全闭上。脸上那点仓惶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破罐子破摔的、带着浓重乡音的惫赖和狡黠。他甚至还咧了咧嘴，露出两排白牙，在强光下显得有些晃眼。
“报告班长！”李晓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奇异的、理首气壮的腔调，清晰地穿透了夜色的寒冷和强光的压迫，“鞋？鞋它……它有自己的想法！”
他顿了顿，仿佛在组织一个极其重要的“思想汇报”，目光扫过自己那只光着的右脚，又扫过地上那只孤零零的胶鞋，最后落回牛大壮那张铁青的脸上，一本正经地、字正腔圆地宣布：
“报告班长！情况是这样的！刚才紧急集合哨一响，我这左脚吧……它说它想‘接地气’！要感受一下大地的脉搏！学习大地母亲的深沉！我这右脚吧……”他指了指地上那只鞋，“它更积极！它说光感受不行！得向大地学习！得脚踏实地！所以它……它就自个儿先跑出来‘学习’了！拦都拦不住！”
话音落下，整个集合区域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夜风卷过枯草的“沙沙”声，和远处岗哨探照灯电机低沉的嗡鸣。
牛大壮举着手电筒的手臂僵在半空，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嘴唇哆嗦着，似乎想咆哮，想怒骂，却被这石破天惊的“思想汇报”噎得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从暴怒到惊愕，再到一种被彻底愚弄的、难以置信的荒谬感，最后定格在一种近乎窒息的铁青色！
周围己经列队站好的新兵们，一个个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目瞪口呆地看着强光下那个光着一只脚、满嘴跑火车的家伙。短暂的死寂后，是几声再也压抑不住的、如同漏气般的“噗嗤”声从队列深处响起，随即又被强行憋了回去，变成一阵压抑的、肩膀耸动的闷笑。
牛大壮只觉得一股邪火首冲天灵盖！他猛地将手电光柱从李晓峰脸上移开，如同挥舞着愤怒的鞭子，朝着李晓峰刚才跑来的方向，那片被黑暗笼罩的、长满枯草的营房墙角狠狠扫去！
雪白的光柱如同利剑，瞬间刺破黑暗！
光柱尽头，营房墙根的阴影里，枯黄倒伏的草丛中——
一只深绿色的解放胶鞋，鞋底朝天，鞋帮歪斜地陷在泥地里，像一条被遗弃的、翻着白肚皮的死鱼。鞋口大张着，黑洞洞的，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什么。
(第三十三章 月下诡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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