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禁闭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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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禁闭星辰

 

禁闭室的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合拢,沉重的铁栓落下,发出令人心悸的金属摩擦声。最后一丝从走廊渗入的昏黄光线被彻底掐灭,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狭小的空间。

李晓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睛尚未适应这极致的黑暗,耳朵里却灌满了死寂。一种绝对的、压迫性的寂静,沉重得如同实体,压得人喘不过气。只有自己粗重的心跳声在耳膜里“咚咚”擂响,震得胸腔发麻。空气冰冷、凝滞,带着一股浓烈的、如同坟墓深处散发出的霉味、陈年灰尘味,还有一种淡淡的、类似铁锈和尿液混合的、令人作呕的腥臊气。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吸进一口浸透了绝望的冰水,从鼻腔一路凉到肺腑。

他下意识地向前摸索了一步。脚尖立刻触碰到冰冷坚硬的水泥地面。他缓缓蹲下身,手指在粗糙、布满浮尘的地面上小心地划拉着。指尖很快触碰到一团冰冷、潮湿、散发着浓重霉烂气息的物体——是墙角那张所谓的“床铺”,一捆胡乱堆放的、早己看不出本色的稻草垫子。稻草湿漉漉、黏糊糊的,像一具腐烂的尸体,手指进去,能感觉到冰冷的湿气瞬间包裹上来,还有稻草纤维腐烂后那种滑腻的触感。

他摸索着,在草垫子边缘找到一小块相对干燥、稍微硬实点的角落,蜷缩着坐了下来。后背紧贴着冰冷刺骨的砖墙。墙壁粗糙的颗粒感透过单薄的军装,清晰地硌着皮肉。一股更深的寒意顺着脊椎骨爬上来,激得他打了个哆嗦。

黑暗开始褪去一些轮廓。眼睛渐渐适应了这绝对的幽闭。头顶高处,靠近天花板的位置,一扇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铁窗,嵌在厚实的墙壁里。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墨色夜空。此刻,几颗极其微弱的星子,如同被遗忘在巨大黑丝绒布上的几粒碎钻,正透过铁窗上锈迹斑斑、布满灰尘蛛网的铁栅栏缝隙,吝啬地洒下几缕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冰冷的微光。

那点微光,是这方寸囚笼里唯一的、非人造的光源。它斜斜地投射在对面墙壁靠近地面的位置,形成一个模糊的、边缘扭曲的光斑。光斑里,无数尘埃在无声地、缓慢地飞舞、旋转,像宇宙中微小的星系。

李晓峰蜷缩在草垫子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的热量被砖石和湿草贪婪地吸走,寒意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穿透衣物,扎进皮肤,钻进骨头缝里。胃里空得发慌,火烧火燎的饥饿感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他的五脏六腑,用力地揉搓、挤压。每一次肠道的蠕动都带来一阵清晰的绞痛,伴随着令人难堪的、低沉的“咕噜”声,在死寂的禁闭室里显得格外响亮。

饥饿感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理智,也勾起了更强烈的渴望——对食物的渴望。不是食堂里寡淡的稀粥馒头,而是……那抹金黄!

他闭上眼睛,黑暗中,视觉仿佛被剥夺,嗅觉和味觉却异常敏锐起来。一股极其霸道、极其的香气,如同挣脱了枷锁的妖魔,猛地从记忆深处窜了出来,蛮横地占据了整个感官!

那是烤南瓜的香气!

不是普通蒸煮的寡淡,而是经过火焰舔舐、炭火烘烤后,南瓜瓤里蕴藏的、如同熔化的黄金般的糖分被彻底激发出来的、浓烈到极致的甜香!带着炭火特有的焦糊气息,混合着南瓜本身质朴的清香,在高温的催化下,融合成一种滚烫的、粘稠的、几乎能流淌的、令人灵魂都为之颤抖的甘美!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夜晚。熄灯号吹过,营区陷入死寂。他像一只夜行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溜到连队菜地边缘。月光下,那几个藏在茂密瓜叶下的、圆滚滚、沉甸甸的南瓜,表皮泛着青绿的光泽,像熟睡的胖娃娃。他选中了最大的那个,用磨尖的瓦片割断藤蔓。沉甸甸的果实抱在怀里,带着泥土的微凉和生命的重量。

然后,是连队猪圈后面那个废弃的土灶坑。他扒开浮土,露出底下尚有余温的炭火。将南瓜整个儿埋进去,再小心地覆上滚烫的草木灰。他趴在潮湿的泥地上,像守护宝藏的恶龙,耳朵紧贴着地面,倾听着灰烬下那细微的、如同生命脉动般的“滋滋”声。那是水分被蒸发、糖分在凝聚、香气在孕育的声音!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流逝。终于,一股难以言喻的、带着焦糖气息的甜香,如同破土的嫩芽,顽强地穿透了厚重的灰烬层,丝丝缕缕地钻了出来!越来越浓!越来越霸道!像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住了他的心脏和胃囊!唾液不受控制地疯狂分泌,喉咙里发出干渴的吞咽声。

他再也忍不住,用树枝拨开滚烫的灰烬。炭火的余烬如同地狱的入口,闪烁着暗红的光。被灰烬包裹的南瓜,表皮己经焦黑皲裂,像一件古老的陶器。他用树枝小心翼翼地撬开焦壳——

“噗嗤!”

一股更加浓郁、更加滚烫的、如同液态阳光般的香气猛地喷薄而出!瞬间将他笼罩!金黄色的瓜瓤暴露在月光下,冒着腾腾的热气,像一块刚刚出炉的、流淌着蜜汁的黄金!甜香!纯粹的、毫无杂质的、带着火焰温度的甜香!如同汹涌的浪潮,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和防线!

他迫不及待地伸出手指,不顾烫热,狠狠挖下一大块滚烫的瓜瓤!塞进嘴里!

烫!灼烧般的烫!但紧随其后的,是那无与伦比的、爆炸般的甘甜!软糯!绵密!滚烫的瓜肉在舌尖融化,浓郁的甜味如同无数细小的烟花在口腔里炸开!顺着喉咙滑下,一路灼烧着食道,温暖了冰冷的胃袋!那感觉,像久旱逢甘霖,像濒死时注入的强心剂!每一口咀嚼都带来巨大的满足和幸福感,仿佛整个世界的苦难都在这一刻被这口滚烫的甜蜜所抚平!

他狼吞虎咽,手指被烫得发红也毫不在意。瓜瓤粘在嘴角、下巴上,他也只是胡乱地用袖子抹去。整个身心都沉浸在一种原始的、对食物顶礼膜拜的狂热之中。首到最后一口瓜肉咽下,指尖刮过瓜壳内壁,舔舐着残留的、带着焦香的甜蜜汁液,他才满足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仿佛灵魂都得到了升华……

“咕噜噜噜——!”

一阵更加响亮、更加急迫的肠鸣,如同饥饿的野兽在腹腔深处咆哮,猛地将他从甜美的幻境中拽回冰冷的现实!

依旧是冰冷的墙壁!依旧是湿冷的草垫!依旧是弥漫着霉味和绝望的黑暗禁闭室!只有胃袋在疯狂地抽搐、绞痛!提醒着他那场短暂而虚幻的盛宴早己结束,留下的只有更加难熬的空虚和惩罚!

巨大的失落感和生理上的痛苦如同冰火两重天,狠狠撕扯着他。他猛地睁开眼!黑暗中,那双眼睛因为极度的饥饿和愤怒而布满血丝,亮得骇人!他死死盯着对面墙壁上那片模糊的、被星光勉强勾勒出的光斑!

一股邪火猛地窜上头顶!烧得他口干舌燥,太阳穴突突狂跳!凭什么?!凭什么老子饿得前胸贴后背,啃个地里长的南瓜就要被关这鬼地方?!那帮孙子顿顿白面馒头,吃香的喝辣的,老子啃个南瓜怎么了?!操他妈的赵大奎!操他妈的禁闭!

愤怒像岩浆在血管里奔涌!他猛地张开嘴,一股浓烈的、带着胃酸反刍气息的恶臭喷涌而出!他对着那片冰冷的、死寂的黑暗,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嘶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咆哮:

“操——!!!”

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撞来撞去,发出沉闷的回响,震得他自己耳膜嗡嗡作响,却显得更加空洞、更加绝望。墙壁冰冷地吸收了他的怒吼,没有一丝回应。只有胃袋因为用力而再次剧烈地痉挛起来,疼得他佝偻下腰,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粗糙的膝盖上。

愤怒过后,是更深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冰冷。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那扇高不可攀的铁窗,投向那几粒吝啬的星光。喉咙里火烧火燎,干渴感比饥饿更甚。他伸出舌头,无意识地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舌尖触碰到唇上粗糙的死皮,带来一丝微弱的和刺痛。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什么。

就在他蜷缩的墙角上方,那片被星光勉强照亮的、布满灰尘和蛛网的墙壁上,靠近潮湿的霉斑边缘,有一小块颜色更深、质地似乎更的区域。那是什么?他下意识地凑近了些,鼻尖几乎要碰到冰冷的墙壁。

一股更浓烈的、混合着泥土腥气和某种腐败植物气息的霉味钻入鼻腔。他伸出舌头,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探索欲,小心翼翼地舔了一下那片深色的区域。

舌尖传来一种极其复杂的触感和味道。首先是墙壁本身粗糙的颗粒感,像舔舐砂纸。紧接着,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带着土腥气的咸涩味,像是舔到了久未下雨的干涸河床。然后,一种更深沉的、带着腐朽气息的苦味弥漫开来,仿佛舔到了深埋地底的烂树根。最后,在那咸涩苦味的余韵里,竟然诡异地泛起一丝极其微弱、转瞬即逝的……甜?

是幻觉吗?还是饥饿让味觉彻底错乱?

这丝若有若无的甜,像一根微弱的火柴,瞬间点燃了他心中那点早己被饥饿和愤怒压榨得所剩无几的、属于山野少年的顽劣和黑色幽默。

他咧开嘴,无声地笑了。干裂的嘴唇被扯得生疼,但他毫不在意。他微微仰起头,目光穿过铁窗,投向那几粒遥远的、冰冷的星辰,喉咙里发出一种极其低哑、如同梦呓般的哼唱。声音破碎、不成调,带着浓重的乡音和一种近乎荒诞的戏谑:

“禁闭室里望月娘(方言:月亮),

月娘笑我饿断肠……

铁窗铁门铁心肠,

饿得前胸贴后墙……”

他断断续续地哼着,声音在死寂的禁闭室里低回,像一缕飘荡的孤魂。哼到“饿断肠”时,胃袋又是一阵剧烈的绞痛,他忍不住蜷缩得更紧了些。

就在这时!

一点极其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动静,吸引了他涣散的目光。

就在他眼前不到一尺的地方,在那片被星光模糊映亮的墙壁上,一根比头发丝还要纤细、几乎透明的银亮丝线,正极其缓慢地、无声无息地从天花板的阴影里垂落下来!

丝线的末端,悬吊着一个米粒大小、浑身长满细密绒毛的黑色小点——是一只蜘蛛!它似乎刚刚开始结网,或者是在探索这片陌生的领域。它悬在半空,八条细腿微微蜷缩着,一动不动,如同一个凝固的、来自黑暗深处的微小惊叹号。

李晓峰屏住了呼吸。所有的饥饿、愤怒、哼唱,都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他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眼前这个突然闯入他绝望世界的、不速之客。那小小的生命,在绝对的寂静和黑暗中,以一种近乎神圣的姿态,悬停在冰冷的星光微光里。

一个极其荒诞、却又带着某种致命诱惑力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进他的脑海!

他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向前探了探脖子。嘴唇凑近那根几乎看不见的蛛丝,距离那只悬停的小蜘蛛只有寸许之遥。他能感受到蜘蛛绒毛在空气中极其细微的颤动。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胸腔微微鼓起。嘴唇,形成一个极其微小的圆形气孔。接着,他极其轻柔、极其均匀地,朝着那只悬停的小蜘蛛,吹出了一缕细若游丝的气息。

“呼……”

气息拂过。那根纤细的蛛丝猛地一晃!悬吊着的小蜘蛛如同惊弓之鸟,八条细腿瞬间张开,身体在空中剧烈地打了个旋!但它并未坠落,只是被这股微弱的气流推得向旁边荡开了一小段距离。

李晓峰的心脏也跟着猛地一跳!他立刻屏住呼吸,不敢再动。眼睛死死盯着那只受惊的小生物。

蜘蛛在空中徒劳地划动了几下细腿,似乎想稳住身形。过了几秒钟,它似乎确认了没有危险,又缓缓地收拢了细腿,恢复了那副静止的、等待的姿态。

李晓峰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他再次凑近,嘴唇。这一次,他调整了角度,将气息对准了蜘蛛和它身后那扇高悬的铁窗方向。他吸足了一口气,然后,用尽全身的温柔和控制力,再次吹出了一缕更绵长、更平稳、带着明确方向性的气流!

“呼——……”

气息如同无形的、温柔的河流,稳稳地托住了那根纤细的蛛丝和它末端的小小乘客!蛛丝被气流裹挟着,带着那只懵懂的小蜘蛛,朝着铁窗的方向,缓缓地、优雅地飘荡过去!像一艘驶向未知星海的、微小的银色帆船!

蜘蛛似乎感受到了这股力量的托举,细腿微微舒展,仿佛在适应这奇妙的“飞行”。

李晓峰的眼睛亮得惊人!他紧盯着那点微小的黑色,看着它在自己吹出的气息河流中,越飘越高,越飘越远,朝着那方象征着禁锢之外世界的、透进星光的铁窗栅栏缝隙,坚定不移地飘去!

就在那点黑色的小小身影即将触及铁窗冰冷的栅栏边缘时,李晓峰猛地吸足了一口气!胸腔如同风箱般鼓起!他用尽全身力气,将最后一股强劲、短促、带着所有压抑的愤怒、戏谑和某种恶毒祝福的气息,狠狠地、精准地吹了出去!

“去——!!!”

气流如同无形的鞭子,猛地抽打在蛛丝末端!

那只小小的蜘蛛,连同那根承载着它的、几乎看不见的银线,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力量猛地一推!瞬间加速!像一颗被弹弓射出的黑色流星,“嗖”地一下,彻底消失在了铁窗栅栏外那片深邃无垠的、布满冰冷星辰的夜空里!

禁闭室里,重归死寂。

李晓峰保持着仰头吹气的姿势,僵在原地。嘴唇还微微撅着,胸腔因为刚才的爆发而剧烈起伏。他死死盯着那扇铁窗,盯着蜘蛛消失的那个缝隙,仿佛要将目光穿透铁栅,追寻那渺小身影的去向。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嘴角一点一点地向上咧开,最终形成一个极其夸张、极其扭曲、充满了野性、戏谑和一种近乎癫狂的畅快笑容!那笑容无声地撕裂了黑暗,在冰冷星光映照下,显得格外狰狞又格外明亮!

他舔了舔依旧残留着霉斑咸涩苦味的嘴唇,舌尖仿佛又尝到了那晚烤南瓜极致甘美的幻影。喉咙里滚动了一下,发出一个低沉、沙哑、如同梦呓般,却又清晰无比的音节,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刻骨的嘲讽,在死寂的禁闭室里幽幽回荡:

“……去!给赵公子……捎个话儿……”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禁闭室里所有的霉味和屈辱都吸进肺里,再混合着那虚幻的南瓜甜香,一同化作最恶毒的诅咒和宣言:

“……南瓜屁……真他娘的……香!!!”

话音落下,他猛地向后一靠,重重地砸在冰冷潮湿的墙壁上。身体因为刚才的爆发和此刻的狂笑而微微颤抖。他仰着头,望着铁窗外那几粒依旧冰冷、依旧遥远的星辰,无声地咧着嘴,任由那扭曲的笑容在脸上肆意蔓延。胃里的饥饿感依旧火烧火燎,后背的墙壁依旧冰冷刺骨,但胸腔里那股被强行压抑的、属于山野的野性和不屈,却如同那只被吹向夜空的蜘蛛,挣脱了这方寸囚笼,在无垠的黑暗里,留下了一道无声的、戏谑的轨迹。

(第三十西章 禁闭星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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